猩红叹调
伦敦的雾总是带着一股洗不掉的煤烟味,像一块潮湿的灰布裹住整座城市。伊莱亚斯·索恩攥紧了风衣口袋里的青铜怀表,表盖内侧贴着一张泛黄的肖像——年轻女子的发丝在维多利亚时代的阳光下泛着金棕色,笑容里藏着两个浅浅的梨涡。
“先生,要火柴吗?”穿破洞靴子的男孩凑过来,冻得通红的手指夹着一小盒硫磺火柴。伊莱亚斯摇头,目光越过男孩的肩膀,落在苏荷区那栋爬满常春藤的三层小楼。黑色铁艺大门上,缠绕的藤蔓早已枯萎,门环是两只交缠的蝙蝠,铜绿在雾中泛着冷光。
这是他寻找了整整六十年的地方。
推开门时,灰尘在从彩绘玻璃透进来的微光里跳舞。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与干枯玫瑰的气息,楼梯扶手的雕花积着厚厚的灰,却在某个特定的高度被磨得光滑——那是当年她习惯扶着的地方。伊莱亚斯的靴跟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敲在六十年前那个雪夜的记忆上。
“你终于来了。”
女声从二楼传来,低沉得像大提琴的最低音。伊莱亚斯抬头,看见栏杆后站着个穿黑色丝绒长裙的女人。她的头发依旧是记忆中的金棕色,只是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涂着正红色的唇膏,像凝固的血。
“塞拉菲娜。”他念出这个名字,喉结滚动了一下。怀表在口袋里发烫,仿佛里面封存的不是肖像,而是六十年前那场未完成的婚礼。
塞拉菲娜走下楼梯,裙摆扫过积灰的台阶,却没留下任何痕迹。她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像最深的寒潭:“我以为你早该放弃了,伊莱亚斯。人类的寿命那样短暂,你本该儿孙满堂,在温暖的壁炉边安度晚年。”
“我做不到。”伊莱亚斯从口袋里掏出怀表,打开表盖,“你说过会等我回来的。1888年的雪夜,你在圣约翰教堂门口等我,手里捧着白玫瑰。”
塞拉菲娜的目光落在肖像上,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那是个错误。我不该让你卷进我们的世界。”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空气中的灰尘,“那天我等了你三个小时,雪花落在玫瑰上,像撒了一层糖霜。可我等到的不是你,是瓦勒留斯。”
瓦勒留斯——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刀,刺穿了伊莱亚斯的记忆。六十年前,他是伦敦警局最年轻的探长,追查着一系列离奇的死亡案件——受害者脖颈上都有两个细小的牙印,尸体像被抽干了所有血液。他在追查线索时遇见了塞拉菲娜,那个在月光下喂流浪猫的女子,她的笑容让他甘愿放弃一切。
直到那个雪夜,他本该去教堂赴约,却被一桩紧急案件困住。等他挣脱开赶来时,教堂门口只剩下一地枯萎的白玫瑰,和雪地上拖曳的血迹。
“他把我变成了这副模样。”塞拉菲娜撩起颈侧的头发,露出两个淡粉色的牙印,“他说我玷污了吸血鬼的血统,和人类纠缠不清。他要惩罚我,让我永远活在对你的思念里,看着你一点点老去、死亡。”
伊莱亚斯上前一步,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被她侧身避开。“别碰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的皮肤很凉,像尸体一样。”
“我不在乎。”伊莱亚斯的声音沙哑,“六十年了,我走遍了欧洲,从巴黎到布达佩斯,从罗马到维也纳。我找遍了所有吸血鬼的巢穴,只为了再见到你。我甚至找到了瓦勒留斯的坟墓,亲手把木桩钉进了他的心脏。”
塞拉菲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你杀了他?”
“为你报仇。”伊莱亚斯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深红色的液体,“这是吸血鬼猎人的秘制药剂,能让吸血鬼恢复人类的身份,代价是缩短寿命。我找到了最后一位猎人,用我所有的积蓄换来了它。”
塞拉菲娜看着那个玻璃瓶,眼神复杂。她伸出手,指尖在瓶口上方停顿了片刻,又缩了回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我变回人类,我只有不到十年的寿命。而你,已经是个八十岁的老人了。”
“十年足够了。”伊莱亚斯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们可以回到乡下,买一栋带花园的小房子。我会种满你喜欢的白玫瑰,每天早上为你煮咖啡。我们可以一起看日出,一起等日落,就像我曾经承诺过的那样。”
塞拉菲娜的眼眶泛红,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滴在伊莱亚斯的手背上,冰凉刺骨。“你真是个傻瓜,”她哽咽着说,“六十年了,你还是这么傻。”
她接过玻璃瓶,拔开塞子,深红色的液体在微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她仰头,将药剂一饮而尽。
瞬间,剧烈的疼痛让她蜷缩在地,指甲深深抠进木地板。她的身体在颤抖,骨骼发出咯吱的声响,金棕色的头发开始变得黯淡,苍白的皮肤渐渐恢复了血色。伊莱亚斯蹲下身,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里逐渐恢复的温度。
当疼痛终于平息,塞拉菲娜靠在伊莱亚斯的怀里,呼吸微弱。她抬起头,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伸手抚摸他的眼角:“你老了,伊莱亚斯。”
“可你还是那么美。”伊莱亚斯吻了吻她的额头,“就像六十年前一样。”
他们离开了那栋爬满常春藤的小楼,搬到了伦敦郊外的一座小村庄。伊莱亚斯买了一栋带花园的小房子,亲手种下了一片白玫瑰。每天早上,他都会为塞拉菲娜煮一杯咖啡,看着她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像当年一样温暖。
他们一起在田野里散步,一起在壁炉边看书,一起在星空下跳舞。塞拉菲娜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却总是笑着说:“能这样和你在一起,真好。”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伊莱亚斯醒来时,发现塞拉菲娜靠在他的怀里,已经没有了呼吸。她的脸上带着微笑,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青铜怀表,表盖内侧的肖像早已褪色,却依旧清晰。
伊莱亚斯将她埋在花园里,在她的坟墓周围种满了白玫瑰。他每天都会坐在坟墓边,为她读诗,给她讲村里的趣事,就像她还在身边一样。
又是一个雪夜,和六十年前一样冷。伊莱亚斯坐在壁炉边,手里握着那枚怀表,渐渐闭上了眼睛。怀表的指针停在了六点整,正是当年他本该抵达教堂的时间。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花园里的白玫瑰,也覆盖了那两座紧紧相依的坟墓。在寂静的雪夜里,仿佛还能听见六十年前的誓言,像一首猩红的咏叹调,在时光的长河里轻轻回荡。
白玫瑰在雪下悄然绽放,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那是爱情与永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