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影
暴雨像天神打翻的铜盆,砸在菲律宾吕宋岛南部的巴朗盖村落时,我正蹲在祖母的老木屋前,用棕榈叶擦拭那面蒙尘的黄铜镜框。木屋里飘着陈年椰油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潮气,祖母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莉莉娅,别碰那面镜子,它会把你拖进‘安塔斯’(菲律宾民间信仰中的灵界)。”
我那时刚从马尼拉的大学毕业,满脑子都是现代科学,只当祖母的话是老人口中的迷信。这面镜子是祖母嫁过来时带的嫁妆,镜框上刻着缠枝莲纹样,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镜面却始终清亮得有些诡异,连木屋里昏暗的光,都能在镜中映出清晰的影子。
“奶奶,这镜子都几十年了,哪有什么鬼怪。”我笑着把镜子举起来,想让她看看镜面多干净。可就在这时,镜中突然闪过一道白影——不是我的影子,是个穿着白色纱笼的女人,长发垂到腰际,脸埋在阴影里,只有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外的我。
我吓得手一松,镜子“哐当”砸在泥地上,镜框磕出一道裂痕。祖母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抓起镜子就往里屋藏,嘴里还念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玛莉亚,别来找孩子,她不懂事……”
那天夜里,暴雨没停,我躺在床上,总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像有人光着脚踩在湿泥上,一步一步靠近我的窗户。我裹紧被子,却感觉床头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站在那里,盯着我的后背。
“莉莉娅。”
一个轻柔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我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可当我再躺下时,那声音又出现了,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椰香——和祖母木屋里的香气一模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朵白色的鸡蛋花,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可昨晚明明下着暴雨,花瓣却没有一点损伤。祖母看到鸡蛋花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抓起花就往屋外的芒果树下跑,用泥土把花埋了起来,嘴里不停念叨:“你该走了,玛莉亚,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我追问祖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才坐在木屋里的藤椅上,慢慢说起了三十年前的事。
那时祖母的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妇,丈夫叫佩德罗,妻子叫玛莉亚,两人感情极好,玛莉亚还怀着身孕,每天都会在院子里种鸡蛋花。可就在玛莉亚临盆前,佩德罗去镇上买接生婆,却在路上遇到了泥石流,再也没回来。
玛莉亚得知消息后,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总抱着佩德罗的衣服坐在镜子前,说要等佩德罗回来和她一起看孩子。后来玛莉亚难产,孩子没保住,她自己也流血过多去世了。临死前,她抓着那面黄铜镜子,说要在镜中等佩德罗,直到他来找她。
“那面镜子,是玛莉亚的陪嫁,她去世后,我怕触景生情,就把镜子收了起来。”祖母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以为她早就去了‘卡巴扬’(菲律宾人心中的祖灵之地),没想到你昨天碰了镜子,把她的魂引出来了。”
我听得浑身发冷,想起昨晚镜中的白影,还有耳边的女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我心里又有些疑惑:玛莉亚为什么要找我?她想要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我放在桌上的梳子,第二天会出现在镜子旁边;夜里总能听见有人在哼摇篮曲,调子和玛莉亚生前常唱的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在镜中看到玛莉亚的影子——有时是在浴室的镜子里,有时是在梳妆台上的小镜子里,她总是站在我身后,脸依旧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绿眼睛,越来越亮。
祖母找了村里的“曼加甘”(菲律宾民间的巫医),曼加甘拿着晒干的艾草,在屋里洒了一圈椰酒,嘴里念着驱邪的咒语。可当天夜里,我就梦见了玛莉亚,她站在一片鸡蛋花丛中,手里抱着一个裹着白布的婴儿,对我哭着说:“莉莉娅,帮我找佩德罗,他还没看到我们的孩子……”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枕头边放着一块褪色的蓝色方巾,上面绣着一朵鸡蛋花——那是佩德罗生前常戴的方巾,祖母说过,佩德罗失踪后,方巾就不见了。
第二天,我拿着方巾去找祖母,祖母一看就哭了:“这是佩德罗的方巾,玛莉亚一直想找到它,说要给孩子当襁褓。”
我突然明白,玛莉亚不是要伤害我,她只是想找到佩德罗的遗物,完成她未了的心愿。我决定帮她,可佩德罗失踪了三十年,泥石流把路都冲毁了,去哪里找他的遗体?
祖母说,佩德罗去镇上时,会经过山后的一条小溪,那里有一棵老榕树,是他们年轻时约会的地方。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冒着小雨去了山后。小溪的水很浑浊,老榕树的根须垂在水里,像无数双伸出的手。
我沿着溪边走,突然看见水里飘着一块蓝色的布,和玛莉亚给我的方巾一模一样。我赶紧跳进水里,把布捞起来,发现那是佩德罗的衣服碎片,衣服下面还压着一块生锈的怀表——那是佩德罗的父亲留给她的遗物,玛莉亚说过,佩德罗每天都会带着它。
就在我拿起怀表的瞬间,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玛莉亚就站在老榕树下,穿着白色纱笼,怀里抱着婴儿,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看着我手里的怀表,轻声说:“谢谢你,莉莉娅,我终于找到他了。”
说完,玛莉亚和婴儿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像水汽一样消失在空气中。风里飘来一阵鸡蛋花的香气,我低头一看,手里的怀表和方巾也不见了,只有一朵白色的鸡蛋花,落在我的手心。
回到村里,我把事情告诉了祖母,祖母笑着说:“玛莉亚终于和佩德罗团聚了,她不会再回来了。”那天晚上,暴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洒在祖母的木屋里,那面黄铜镜子依旧放在角落里,镜面却再也没有映出过人影。
后来,我在老榕树下种了一片鸡蛋花,每年春天,花开满枝头,风一吹,花瓣落在小溪里,像无数白色的小船,载着玛莉亚和佩德罗的故事,飘向远方。我知道,在这个巴朗盖村落里,有些故事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它们会藏在镜子里,藏在鸡蛋花里,藏在每一阵吹过的风里,提醒着我们,爱从来不会真正离开,即使跨越了生死,也会以另一种方式,留在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