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加西夜班车
马哈茂德攥着褪色的身份证,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缘磨损的“班加西”字样。2011年战火烧到家门口时,他背着瘫痪的母亲逃到突尼斯,如今母亲走了三年,他终于敢踏回这片满是弹孔的土地。
夜班车在沙漠公路上颠簸,车灯劈开浓稠的黑暗,照见路边歪斜的水泥碑——那是没来得及立碑的坟茔。司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裹着沾沙的头巾,收音机里断断续续飘出阿拉伯民歌,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沙掐断。
“小伙子,夜里别开窗。”司机突然开口,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班加西的风里,藏着找家的魂。”
马哈茂德没接话,只是把母亲留下的银手链往腕骨里紧了紧。手链上缀着颗小小的星月吊坠,是当年母亲在老市集给他买的,说能保平安。车窗外的沙丘像沉睡的巨兽,偶尔有磷火般的光点闪过,司机说那是埋在沙里的手机,被炸烂后还在徒劳地发信号。
后半夜,车突然停了。
不是到站的那种停,是猛地顿住,轮胎在沙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马哈茂德惊醒时,看见司机正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车灯照范围内,站着个穿白色长袍的女人。
女人的长袍很旧,边角有烧焦的痕迹,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沙漠的夜里至少有十度的低温,她赤着脚,脚踝上的银脚链在沙地上拖出细碎的声响。
“开车。”司机的声音在发抖,挂挡的手好几次没挂上,“别回头,别说话,她不是人。”
马哈茂德的心跳得像擂鼓,他看见女人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眼窝深陷,像是被炮火熏黑的弹坑。女人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马哈茂德却清楚地听见了一句话,用他母亲生前最常说的班加西方言:“我的孩子,看见我的银手链了吗?”
车终于发动,猛地往前冲去。马哈茂德忍不住回头,看见女人还站在原地,白色的长袍在风沙里飘着,像一面破碎的旗帜。他下意识摸向手腕,银手链还在,吊坠硌得掌心发疼。
“她是2014年死的。”司机大口喘着气,从储物格里摸出个铁皮烟盒,抖着手抽出根烟,“当时班加西的医院被炸,她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在门口跪了三个小时,求士兵放她进去找医生。”
马哈茂德的喉咙发紧,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说当年邻居家有个叫莱拉的女人,孩子生下来就发着高烧,后来医院被炸,再也没见过她们母子。
“后来有人在废墟里找到她,怀里还抱着孩子,手腕上戴着银手链,跟你的很像。”司机的烟烧到了指尖,他却没察觉,“听说她临死前还在喊孩子的名字,说要把手链留给孩子做念想。”
车继续往前开,收音机突然自己响了,还是那首阿拉伯民歌,却夹杂着女人的哭声。马哈茂德低头看着手链,星月吊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突然发现吊坠背面刻着个小小的“莱”字——是莱拉的名字。
“停车。”马哈茂德突然开口。
司机吓了一跳,猛踩刹车:“你疯了?她还在后面!”
“我母亲说,莱拉的孩子当年被一个护士抱走了。”马哈茂德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想起母亲走之前,把银手链塞给他时说的话,“母亲说那孩子手腕上有块红色的胎记,跟我一样。”
他撸起袖子,手腕内侧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胎记,那是他从小就有的。母亲说那是上帝的标记,可他现在才明白,那是莱拉在他出生时,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留下的印记。
车还没停稳,马哈茂德就推开车门冲了下去。风沙更大了,他顺着原路往回跑,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还站在原地,只是这次,女人的脸上有了表情,是带着泪的微笑。
“我的孩子。”莱拉伸出手,她的手掌很凉,却带着熟悉的温度,“我找了你九年。”
马哈茂德扑过去,抱住莱拉的腰,就像小时候抱住母亲那样。他看见莱拉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当年为了保护他,被弹片划伤的。银手链的链子断了一截,剩下的部分还缠在她的手腕上,和他的手链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当年护士把你抱给邻居时,我已经快不行了。”莱拉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沙上的雪,“我把手链掰成两段,一段戴在你手上,一段我自己留着,想着总有一天能找到你。”
风沙渐渐小了,远处传来晨祷的钟声。莱拉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晨光融化的雾。她最后摸了摸马哈茂德的脸,把断了的那截手链放在他手心:“现在我们都找到了家,你要好好活着。”
马哈茂德攥着两段手链,跪在沙地上,看着莱拉的身影彻底消失。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看见沙丘上开着一朵小小的白色野花,那是莱拉生前最喜欢的花,在战火里也能扎根生长。
后来马哈茂德在班加西的老市集开了家小铺子,专门修银器。铺子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个穿白色长袍的女人抱着婴儿,照片下面压着两段拼在一起的银手链,手链上的星月吊坠,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
每个夜里,当最后一个客人离开,马哈茂德都会坐在铺子门口,听着远处传来的阿拉伯民歌,仿佛能看见那个穿白色长袍的女人,赤着脚走在沙漠里,手里攥着半段银手链,轻声喊着:“我的孩子,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