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记当铺
民国十七年,济南府的雪下得格外早。朱记当铺的掌柜朱万山裹着貂皮大衣,看着账房先生算盘上的银钱数字,嘴角的肉堆成了褶。当铺后院传来“砰砰”的砸门声,混着风雪里凄厉的哭喊,他却只捻了捻佛珠,慢悠悠地呷了口热茶。
“掌柜的,张屠户还在拍门,说他女儿的玉佩真是祖传的,求您再添五十块大洋。”伙计刘三冻得脸通红,搓着手在暖炉边打转。
朱万山眼皮都没抬:“告诉他,要当就按十块算,不当就滚。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给他口饭钱就不错了。”他心里清楚,那玉佩是前朝的和田羊脂玉,转手至少能卖五百块,可张屠户的女儿得了急病,这时候不宰更待何时?
刘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出去了。没过多久,砸门声停了,只剩下风雪呜咽。朱万山放下茶杯,走到后院的库房前,掏出黄铜钥匙打开厚重的木门。库房里堆满了百姓当来的物件,金银珠宝、字画古籍,甚至还有农户的耕牛契、姑娘的陪嫁首饰。他摩挲着那块刚收来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让他心里一阵火热——这又是一笔好买卖。
朱万山开当铺十年,靠的就是“狠”和“骗”。遇到急用钱的,他压价压到骨髓里;碰到不懂行的,就用假货掉包真物件。三年前,绸缎庄的李老板来当传家的唐伯虎真迹,他谎称是仿品,只给了一百块,转头就卖给了北平来的古董商,赚了三千块大洋。李老板后来得知真相,气得当街吐血,没多久就病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在贫民窟里讨生活。
这天夜里,朱万山睡在铺着虎皮的大床上,正做着发财的美梦,忽然觉得脖子发凉。他猛地睁开眼,只见床前站着个穿青布长衫的男人,脸白得像纸,正是死去的李老板。
“朱万山,把我的画还来!”李老板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朱万山吓得魂飞魄散,抓起枕边的旱烟杆就砸过去,却砸了个空。李老板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阵冷风,钻进了墙缝里。他哆哆嗦嗦地喊人,伙计们举着灯笼进来,却什么都没看见。账房先生劝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却总觉得那股寒意还缠在脖子上。
打那以后,当铺里就怪事不断。晚上关了门,总能听到库房里有翻动东西的声音,可第二天去看,物件摆得整整齐齐;柜台上的算盘会自己“噼里啪啦”响,算出来的全是负数;朱万山喝的茶里,偶尔会漂着几根头发,黑的、白的、黄的都有,像是从不同人头上揪下来的。
刘三偷偷对他说:“掌柜的,是不是咱们收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前几天那个老太太,哭着当掉了她儿子的军功章,说她儿子死在战场上,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朱万山心里咯噔一下,却嘴硬道:“别瞎扯!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都是你们自己吓自己!”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悄悄把军功章锁进了最里面的柜子,又请了个道士来作法。道士画了几道符,烧了点纸钱,收了他五十块大洋,说已经把邪祟赶走了。
可怪事不仅没停,反而变本加厉。这天傍晚,一个穿破棉袄的女人抱着个孩子来当银锁。朱万山一眼就认出那是张屠户的媳妇,张屠户上个月在门口冻饿而死,他的女儿没能熬过冬天,也跟着去了。
“掌柜的,求您行行好,这银锁是我男人给孩子打的,您给十块大洋就行,孩子快饿死了。”女人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通红。
朱万山盯着银锁上的花纹,心里盘算着能卖多少钱,嘴上却道:“这破铜烂铁的,最多给两块。”
女人哭得更凶了:“您行行好,两块钱不够买两斤米啊!”
“爱当不当!”朱万山不耐烦地挥手,“再不走我就叫巡捕了!”
女人抱着孩子,绝望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了风雪里。朱万山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得他心里发慌。
当天夜里,朱万山被一阵婴儿的哭声吵醒。哭声就在他的房门外,断断续续的,像小猫在叫。他披了衣服,壮着胆子打开门,只见雪地里趴着个襁褓,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他刚想弯腰去抱,襁褓突然炸开,里面飞出无数根银线,像毒蛇一样缠上他的胳膊。
他吓得大叫,拼命挣扎,却发现那些银线越缠越紧,勒得他骨头都快断了。抬头一看,张屠户的媳妇站在雪地里,脸色惨白,眼睛里淌着血:“朱万山,你害死了我们一家三口,我要你偿命!”
朱万山转身就跑,却发现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他回头看,只见李老板、卖军功章的老太太、还有那些被他坑过的人,一个个从雪地里爬起来,脸上带着血,伸着枯瘦的手朝他抓来。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些“人”把他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库房拖。库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堆满了他骗来的物件,每一件都在发光,照得那些“人”的脸格外狰狞。他被推到一个大箱子前,箱子里全是金银珠宝,却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你不是喜欢钱吗?进去陪它们吧!”李老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朱万山拼命摇头,却被人狠狠一推,跌进了箱子里。箱子盖“啪”地一声合上,里面的金银珠宝像活了一样,钻进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里,把他的身体撑得越来越大。他能感觉到骨头在碎裂,内脏在腐烂,却连一丝痛苦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第二天早上,伙计们发现朱万山不见了,库房的箱子却敞开着,里面的金银珠宝上沾着一滩黑血,血里混着几根白骨。刘三在箱子底发现了一块玉佩,正是张屠户女儿的那块,上面刻着的“平安”二字,被血浸得发黑。
没过多久,朱记当铺就关了门。有人说朱万山卷着钱跑了,也有人说他被鬼拖走了。只有附近的住户知道,每逢下雪的夜里,当铺里总会传来婴儿的哭声和算盘的声响,还有一个男人的求饶声,断断续续的,像风一样飘在济南府的雪地里。
后来,有个新搬来的商人想租下当铺的房子,刚进门就被一股寒气逼了出来,只见墙上用血写着四个大字:“多行不义”。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靠近朱记当铺,那座青砖瓦房就孤零零地立在雪地里,成了济南府人人避之不及的鬼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