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瓷灯魂
至元二十八年,大都城的秋雨已经连绵了半月。李峰裹紧了破旧的棉袍,踩着青石板路上的积水往回赶。他是个修补瓷器的匠人,手艺尚可,却因性情耿直不肯掺假,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只能租住在南城最偏僻的胡同里。
转过街角,一阵若有若无的兰花香飘进鼻腔。李峰愣了愣,这时节早已过了兰花盛开的日子,何况这穷巷里连像样的花草都没有。他循着香气望去,只见胡同尽头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盏孤零零的骨瓷灯。
那灯盏小巧玲珑,胎质洁白细腻,灯壁上绘着几笔淡青色的兰草,灯芯上竟还燃着一簇豆大的火苗,在风雨中纹丝不动。李峰做了半辈子瓷器,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骨瓷,他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只有风吹落叶的声响,便弯腰将灯捧了起来。
灯身入手冰凉,却奇异地驱散了秋雨的寒意。李峰心中一动,这灯若是拿去变卖,足够他交上三个月的房租。可指尖抚过那温润的瓷面,他又有些舍不得——这样的好东西,毁了太可惜。最终,他还是把灯揣进怀里,快步回了家。
他的住处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墙壁上满是裂缝,屋顶还漏着雨。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十岁的女儿阿秀,此刻正蜷缩在破棉絮里,不停地咳嗽。李峰摸了摸女儿发烫的额头,心头发紧,转身想去烧点热水,却发现灶台上的柴火早已湿了。
这时,怀里的骨瓷灯突然亮了起来,火苗从豆大窜成拳头大小,暖黄色的光瞬间填满了整个屋子,墙壁上的裂缝竟隐隐有合拢的迹象。阿秀的咳嗽声也轻了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爹,好暖和。”
李峰又惊又喜,他试着将灯放在桌上,火苗便稳稳地立在那里,既不耗油,也不怕风。接下来的几日,他靠着这盏灯的光亮修补瓷器,效率比往常高了不少,赚的钱也多了些,终于能给阿秀买些药。
可怪事也接踵而至。每当深夜他伏案工作时,总能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叹息声,回头却空无一人。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翻了颜料,正要去擦,却见灯影里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指尖沾着清水,飞快地将污渍抹净。
“谁?”李峰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瓷刀攥得紧紧的。
那只手瞬间缩了回去,屋子里只剩下骨瓷灯的火苗噼啪作响。李峰盯着灯看了许久,忽然发现灯壁上的兰草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些,叶片上还沾着几滴像露水一样的光点。
当晚,他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穿青色襦裙的女子,梳着双环髻,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忧愁。她站在一片兰花丛中,手里捧着一盏和他桌上一模一样的骨瓷灯,轻声说“此灯借你暂用,三日之后,需归还给我。”
李峰想问她是谁,为何要借灯给自己,女子却转身走进了兰花丛,消失不见了。他惊醒时,天已大亮,阿秀的烧已经退了,正坐在桌边看他修补瓷器。
“爹,你昨晚是不是在和人说话?”阿秀仰着小脸问,“我听见有个阿姨的声音,很好听。”
李峰心里一沉,看来那女子不是梦。他看了看桌上的骨瓷灯,灯壁上的兰草果然又鲜活了几分,甚至能看到花瓣上细细的纹路。他突然想起三天前捡到灯的日子,今天正好是第三天。
傍晚时分,外面的雨又大了起来。李峰把修好的瓷器打包好,刚要出门交货,就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那男子面色蜡黄,眼神阴鸷,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铁尺,盯着他桌上的骨瓷灯,冷笑一声“果然在你这儿。”
“你是谁?这灯是我捡的。”李峰将阿秀护在身后,警惕地问。
“捡的?”黑衣男子往前走了一步,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这是沈婉儿的骨殖所制,你也敢拿?”
李峰一听浑身一震,骨殖所制?他猛地看向桌上的骨瓷灯,只觉得那洁白的胎质此刻变得无比刺眼。黑衣男子见他神色大变,又说“沈婉儿本是江南富商之女,三年前被元兵掳到大都,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她的尸骨被抛在乱葬岗,是我用她的骨殖烧了这盏灯,本想让她的魂魄困在灯里,永世不得超生,没想到竟被你捡了去。”
就在这时,骨瓷灯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火苗变得忽明忽暗。灯壁上的兰草开始扭曲,隐约浮现出一张女子的脸,正是李峰里见到的那个女子。她的表情痛苦不堪,嘴唇翕动着,似乎在求救。
“你这恶人!”李峰怒喝一声,抄起身边的瓷瓶就朝黑衣男子砸去。黑衣男子侧身躲开,手里的铁尺挥了过来,眼看就要打到李峰的肩膀,骨瓷灯突然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将黑衣男子弹飞出去,撞在墙上,口吐鲜血。
“婉儿,别硬撑了,你的魂魄快散了。”黑衣男子挣扎着爬起来,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当年若不是你爹不肯交出家产,你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这都是你自找的!”
沈婉儿的声音从灯里传出来,带着哭腔:“我爹早已将家产捐给了义军,是你们为了逼问宝藏的下落,才杀了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白光再次亮起,黑衣男子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开始融化,最后变成一滩黑水,渗入了泥土里。屋子里恢复了平静,骨瓷灯的火苗渐渐弱了下去,灯壁上的兰草也变得黯淡无光。
“多谢恩公相助。”沈婉儿的声音越来越轻,“此灯因我怨气所聚,如今怨气已消,灯也即将碎裂。我生前最爱兰花,这盏灯上的兰草,是我亲手所绘,如今送给你,也算报答你的恩情。”
李峰刚要说话,就见骨瓷灯“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紧接着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碎片上都印着一朵小小的兰花。那些碎片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作了点点荧光,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雨停了。李峰带着阿秀出门,发现门口的空地上长出了一片兰花,在阳光下开得格外鲜艳。他突然想起沈婉儿在梦里说的话,原来她借灯给自己,不仅是为了帮阿秀治病,更是为了借助人间的烟火气,凝聚魂魄,找黑衣男子报仇。
后来,李峰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他不再为了生计发愁,还收养了几个孤儿,教他们修补瓷器的手艺。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何总能做出最精致的兰草纹瓷器时,他总会指着窗外的兰花,笑着说“是一位故人教我的。”
而那片兰花,无论春夏秋冬,始终盛开不败。每当夜晚来临,月光洒在花瓣上,总能看到一个穿青色襦裙的女子身影,在花丛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守护着这方小小的院落,也守护着人间的温暖与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