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莉咒
雨季的曼谷总被黏腻的水汽裹着,郑王庙的尖顶在雨雾里只剩朦胧的金影。阿文攥着褪色的地址卡片,裤脚早被积水打湿,廉价帆布鞋踩过青石板路时,总像踩着一团化不开的湿棉絮。
“就是这儿了。”房东婆娜姆太太把铜钥匙塞进他手心,皱纹堆里的眼珠扫过他汗湿的额发,“这屋子便宜,就是……晚上别开北窗。”阿文光顾着庆幸能在曼谷老城区找到月租两千铢的单间,没留意老太太说这话时,拇指指甲正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一道深色划痕。
屋子比想象中整洁,木架上摆着个缺了口的白瓷茉莉花瓶,墙角竹篮里堆着半干的茉莉花,空气里飘着股清甜又发苦的香。阿文把行李箱推到墙角,刚要拉开北窗通风,想起娜姆太太的话,又悻悻地收回手。窗外就是湄南河,雨丝落在河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银点,倒让他想起老家潮汕的韩江——只是这河风里,多了点说不出的冷意。
第一晚怪事就来了。
凌晨三点,阿文被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弄醒。月光从南窗漏进来,在地板上织出长条光斑,而北窗的窗帘,正无风自动地晃着。他猛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窗帘又不动了,只有那股茉莉香,比傍晚时浓了数倍,裹着股河水的腥气,往他鼻子里钻。
“谁?”阿文抄起枕边的台灯,声音发颤。
没有回应。他壮着胆子走到北窗下,手指刚碰到窗帘布,就觉出一阵刺骨的凉——像是摸到了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石头。他猛地掀开窗帘,窗外只有空荡的河埠头,雨早就停了,湄南河在月光下泛着暗蓝的光,静得吓人。
第二天一早,阿文在北窗的窗沿上,发现了一朵新鲜的白茉莉。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像是刚摘下来的,可他分明记得,昨晚睡前把门窗都锁死了。
“娜姆太太,您是不是有备用钥匙?”阿文在楼下杂货店找到正择菜的老太太,把茉莉花递过去。老太太的手顿了一下,择菜的动作突然变得慌乱,“这花……不是我放的。”她抬头看了眼二楼的北窗,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那屋子以前住过个叫阿宁的姑娘,也是中国人,去年雨季……掉河里了。”
阿文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昨晚摸到窗帘时的凉意,想起那股混着河水腥气的茉莉香——阿宁,这名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后颈。
接下来的日子,怪事越来越多。阿文放在桌上的笔记本,总会莫名其妙地多出几行娟秀的泰文;浴室的水龙头,半夜会自己流出浑浊的水;最吓人的是,他开始在梦里看见一个穿月白纱丽的姑娘,姑娘背对着他,坐在北窗下,手里编着茉莉花环,嘴里哼着断断续续的调子,调子软得像河风,却让他每次都冷汗涔涔地惊醒。
他想搬家,可押金已经交了三个月,身上的钱只够勉强维持生计。朋友阿凯劝他找个法师来看看,阿文却觉得荒唐——他从小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怎么会信这些鬼神之说?直到那个暴雨夜。
那天阿文加班到深夜,骑着摩托车往回赶时,雨大得连车灯都穿不透。快到住处时,他看见河埠头站着个白影,像是个姑娘,正望着河面发呆。“危险!”阿文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可那姑娘像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他停下车,撑着伞跑过去,刚要伸手拉她,姑娘突然转过身——那张脸苍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嘴角却挂着笑,手里还捏着一朵茉莉。阿文吓得腿一软,摔在泥水里,等他爬起来再看,河埠头空荡荡的,只有雨丝砸在水面上的声音。
回到屋子,阿文发现北窗开着,风把窗帘吹得猎猎作响,竹篮里的茉莉花,全都开得正盛。他颤抖着走过去,刚要关窗,就看见窗玻璃上,映出一个姑娘的影子——正是刚才在河埠头看见的那个。
“你……你是谁?”阿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影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只是脸色依旧苍白,眼睛里带着水汽,像是刚哭过。她指了指阿文的行李箱,又指了指窗外的湄南河,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阿文突然想起什么,他打开行李箱,翻出一本旧相册——那是他母亲去世前留给她的,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月白纱丽的姑娘,手里抱着个白瓷茉莉花瓶,站在湄南河畔,笑得眉眼弯弯。“这是……我外婆。”阿文的声音发涩,他从小就听母亲说,外婆是泰国人,年轻时嫁给了来泰国做生意的外公,后来在一场暴雨里,为了捡掉在河里的花瓶,被水冲走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照片里的外婆,和玻璃上的影子,长得一模一样。
影子看着照片,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滴在玻璃上,瞬间消失不见。她指了指墙角的竹篮,又指了指阿文的胸口,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朝着湄南河的方向,渐渐变得透明。
阿文跑过去,拿起竹篮里的茉莉花,发现篮子底下压着一个小小的铜锁,锁上刻着两个字——“阿宁”。他突然明白,外婆的名字,叫阿宁。她不是要害他,她只是被困在这屋子里,困在这条河里,等着有人能认出她,等着有人能把她的故事,告诉她的后人。
第二天一早,阿文带着照片和铜锁,找到了娜姆太太。老太太看着照片,抹了把眼泪,“阿宁姑娘人好得很,当年你外公走后,她一个人守着这屋子,每天都在河埠头等,说等你外公回来,要给他编茉莉花环。那天雨大,她看见河里飘着个花瓶,以为是你外公送她的那个,就跳下去捞……”
阿文把外婆的照片,放在了那个缺了口的白瓷花瓶旁边,又把铜锁挂在了北窗的窗棂上。他没有再关北窗,每天都会在竹篮里放上新鲜的茉莉花,有时候,他会坐在北窗下,给外婆讲母亲的故事,讲他在曼谷的生活,讲他对未来的打算。
有天晚上,阿文又做了个梦,梦里外婆坐在北窗下,手里编着茉莉花环,嘴里哼着调子,这次的调子很清晰,很温柔。她把花环戴在阿文的脖子上,笑着说:“孩子,以后好好生活,外婆走了。”
第二天醒来,阿文发现北窗下的白瓷花瓶里,插着一朵开得正好的茉莉,花瓣上没有水珠,却带着阳光的暖意。竹篮里的茉莉花,全都谢了,只剩下几片干枯的花瓣,轻轻落在地板上。
从那以后,屋子里再也没有发生过怪事,那股混着河水腥气的茉莉香,也变成了纯粹的清甜。阿文依旧住在这屋子里,每天都会打开北窗,看看湄南河的日出日落,有时候,他会对着河面笑一笑,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打招呼。
雨季结束那天,阿文在河埠头放了一盏河灯,灯上写着“阿宁”两个字。河灯顺着水流,慢慢漂向远方,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温暖的光。他知道,外婆终于解脱了,终于可以跟着河灯,去找外公了。
后来,阿文在曼谷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专卖茉莉花。每当有客人问起他为什么只卖茉莉时,他都会笑着说:“因为我外婆喜欢,她总说,茉莉的香,能把思念,带到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