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埋之骨
腊月二十三的雪是刀子磨出来的粉,落在113师338团2营6连的阵地上时,连空气都在咯吱作响。我缩在临时挖的猫耳洞里,棉鞋早冻成了冰壳,每动一下脚趾就像有针在扎。班长老周蹲在我旁边,正用刺刀尖挑开冻硬的压缩饼干,哈出的白气没等飘远就散了,只在他结满霜花的眉毛上又添了层白。
“小年了。”老周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俺家老婆子这会儿该在灶台上烙糖瓜了,粘得能拉出丝儿。”
我没接话,只是往洞口挪了挪。外面的雪已经没过了小腿,远处的山包像蹲在黑暗里的巨兽,美军的照明弹时不时从天空划过,把雪地照得惨白,连地上的弹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连守在这里三天了,任务是堵住美军陆战1师的退路,可现在弹药快没了,吃的也剩得不多,更要命的是,电台在昨天的轰炸里被炸坏了,我们成了孤军。
“新来的,你叫啥?”老周把挑开的饼干递过来一块,那饼干硬得能当武器。
“李卫国。”我接过饼干,咬了一口,牙床都震得发麻。
老周点点头,又把目光投向洞口:“守住这,就能回家过年了。”
他的话刚落,远处就传来了坦克的轰鸣声。我心里一紧,赶紧抓起身边的步枪。老周却很镇定,他摸出腰间的手榴弹,把拉环套在手指上:“别慌,他们的坦克爬不上这坡。”
果然,那轰鸣声越来越近,却始终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过了一会儿,一阵密集的枪声从左侧传来,是副班长带着的3班在交火。老周刚要起身,就看到一个黑影从雪地里爬了过来,是3班的战士小王,他的胳膊上缠着绷带,血已经冻成了紫黑色。
“班长,美军上来了,有...有喷火兵。”小王的声音带着哭腔,话没说完就咳了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老周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喷火兵是步兵的噩梦,那火焰能烧穿棉衣,连骨头都能烤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在这守着,我去看看。”
我想跟上去,却被老周按住了:“服从命令。”他的眼神很坚定,我只好点点头。
老周刚爬出猫耳洞,就有一颗炮弹落在了不远处,雪块和泥土溅了我一身。我缩在洞里,听着外面的枪声、爆炸声,还有...火焰喷射器的嘶嘶声。那声音像毒蛇吐信,每一声都让我浑身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我心里发慌,刚要探头出去,就看到老周爬了回来。他的棉衣上烧了好几个洞,脸上也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头发被烧焦了大半。
“守住了。”老周坐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铁皮盒,打开后里面是几块糖瓜,“俺老婆子给俺装的,说过年得吃这个。”他递给我一块,那糖瓜已经冻硬了,我放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味里带着点焦糊味。
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声音从雪地里传来,像是有人在扒雪。我和老周对视一眼,都握紧了武器。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我们的猫耳洞门口。
“谁?”老周喝了一声,枪口对准了洞口。
没有回应,只有雪被扒开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光往洞口看,只见一只冻得发紫的手从雪里伸了出来,那手上还握着一把步枪。
老周慢慢走过去,用刺刀拨开洞口的雪。雪下面是一个美军士兵,他的脸已经冻成了青紫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早就没了呼吸。他的身体被雪埋了大半,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看那样子,像是临死前还在想往前爬。
“怪了。”老周皱着眉头,“这地方昨天才炸过,怎么会有尸体在这?”
我也觉得奇怪,刚要说话,就看到那美军士兵的手指动了一下。我以为是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那手指又动了一下,还慢慢蜷了起来。
“活...活的?”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声音都在发抖。
老周也愣了一下,他慢慢蹲下去,伸手探了探那美军士兵的鼻息。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没气了,可能是冻僵的肌肉在收缩。”
可就在这时,那美军士兵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是灰白色的,没有一点神采,却直勾勾地盯着老周。老周吓得往后一仰,手里的步枪都掉在了地上。
那美军士兵慢慢从雪里爬了起来,他的动作很僵硬,像是提线木偶。他身上的军装破破烂烂的,露出的皮肤冻得开裂,却看不到一点血迹。他朝着老周走过来,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开枪!”老周反应过来,大喊一声。
我赶紧端起步枪,扣动了扳机。子弹打在那美军士兵的胸口,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继续往前走。我又开了几枪,直到弹匣里的子弹打光,那美军士兵才停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弹孔,然后慢慢抬起头,朝着我笑了笑。那笑容很诡异,嘴角咧得很大,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更多扒雪的声音,像是有无数人从雪里爬了出来。我往洞口外一看,只见雪地里到处都是人影,他们有的穿着美军军装,有的穿着韩军军装,还有的...穿着我们志愿军的军装。他们都和刚才那个美军士兵一样,动作僵硬,眼睛灰白,朝着我们的阵地走过来。
“是...是冻僵的尸体...”老周的声音带着恐惧,“他们...他们怎么会动?”
我想起了之前听老兵说过的话,在长津湖,有的士兵冻僵后,身体会在低温下保持某种状态,遇到温度变化就会出现“复活”的假象。可眼前的景象,根本不是假象。那些尸体的动作虽然僵硬,却很有规律,像是在执行某种命令,朝着我们的阵地发起冲锋。
“拿手榴弹!”老周喊了一声,抓起身边的手榴弹就往洞口扔。手榴弹爆炸后,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尸体被炸倒在地,可没过多久,他们又慢慢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我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步枪都握不住了。那些尸体越来越近,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有的狰狞,有的痛苦,还有的面无表情,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他们的衣服上都结满了冰,走在雪地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冰壳摩擦的咯吱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李卫国!”老周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你听,他们在喊什么?”
我静下心来仔细听,果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说话。那声音很模糊,却能隐约听出几个字:“冷...回家...冷...回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志愿军军装的尸体走到了洞口。我认出了他,是昨天在轰炸中牺牲的2班战士小陈。他的脸已经冻得变形了,可我还是能认出他胸前的番号。他朝着我伸出手,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我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小陈,你...你安息吧。”我哽咽着说。
可小陈像是没听到一样,还是朝着我伸着手。他的手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寒气,那寒气像是能穿透棉衣,冻到骨头里。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我的时候,老周突然开枪了。子弹打在小陈的头上,他的身体晃了晃,倒在了雪地里。
“不能心软!”老周的声音很沙哑,“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我知道老周说得对,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那些尸体还在不断地涌过来,我们的弹药越来越少,猫耳洞也快要被他们包围了。老周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握在手里,看着我说:“李卫国,等会儿我出去引开他们,你趁机往后撤,去找大部队。”
“不行!”我赶紧抓住老周的胳膊,“要走一起走!”
老周摇了摇头,笑了笑:“俺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走不走都一样。你还年轻,得活着回去,告诉俺家老婆子,俺没给她丢脸。”他顿了顿,又说:“还有,告诉团长,我们守住阵地了。”
说完,老周拉开了手榴弹的拉环,朝着洞口冲了出去。他大喊着,朝着那些尸体跑去。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响起,几个尸体被炸飞,可更多的尸体围了上去,把老周淹没在里面。
我看着老周消失的方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知道我不能辜负老周的期望,咬了咬牙,朝着阵地后面爬去。雪很深,每爬一步都很困难,我能听到身后那些尸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他们那模糊的“冷...回家...”的声音。
不知爬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我们志愿军的冲锋号。我抬起头,只见远处有一队人影朝着阵地冲过来,他们举着红旗,喊着口号。那些尸体听到冲锋号的声音,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动过。
我朝着那队人影爬过去,最后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的护士告诉我,是大部队及时赶到,守住了阵地。我问起老周,护士却摇了摇头,说在阵地上只找到了很多尸体,有美军的,有韩军的,还有我们志愿军的,可就是没有找到老周的尸体。
后来,我又回到了那个阵地。那里的雪已经化了,露出了黑色的土地。我在阵地上找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弹坑里找到了老周的铁皮盒,盒子里的糖瓜还在,只是已经化了,粘在盒子上,像血一样。
很多年后,我还会经常梦到那个雪夜。梦里,老周和那些尸体一起,在雪地里走着,他们嘴里喊着“冷...回家...”,声音越来越近,可我却再也找不到老周的身影。我知道,他们都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用自己的生命,守住了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