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放下
我在旧货市场淘到那只胭脂扣时,秋雨正淅淅沥沥地打湿青石板路。红木盒子上雕着缠枝莲纹,打开的瞬间,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漫出来,像是陈年的胭脂混着潮湿的霉味。
扣身是羊脂白玉雕的并蒂莲,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粉,扣环处缠着半根褪色的红绳。摊主是个瞎眼的老太太,枯瘦的手指在我手背上轻轻一搭:“姑娘,这物件认主,你若要带它走,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捏着冰凉的玉扣,指尖莫名发颤。
“夜里听见有人叫你名字,千万别回头。”老太太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尤其是在镜子跟前。”
我当时只当是老人故弄玄虚,付了钱就把胭脂扣揣进了口袋。那时我刚租下老城区的阁楼,月租便宜,就是房子旧得厉害,木质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梳妆台上的铜镜蒙着厚厚的灰,擦了三遍才露出清晰的镜面。
当晚我把胭脂扣放在梳妆台上,就着台灯写稿。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刚过,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绣鞋,踮着脚在地板上走动。我猛地回头,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大概是听错了。”我揉了揉太阳穴,转身继续打字。可刚敲下一个字,就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那声音很近,仿佛就在耳边,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我头皮发麻,猛地站起身,却什么都没看见。梳妆台上的胭脂扣不知何时翻了个身,玉莲的花瓣朝上,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我心跳得厉害,抓起胭脂扣就想扔进抽屉,却在低头的瞬间,看见铜镜里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是个穿着旗袍的女人,长发垂到腰际,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一抹鲜艳的红唇。我吓得尖叫一声,回头看去,房间里依旧空无一人。再看镜子,镜中的身影已经消失,只剩下我苍白的脸。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接连不断。我总在夜里听见梳头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在铜镜前梳理长发。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见梳妆台上的胭脂扣正缓缓转动,扣环上的红绳飘了起来,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
我开始失眠,黑眼圈越来越重,白天精神恍惚,写稿时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我想起老太太的话,夜里再听见动静,无论多害怕都不敢回头。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有时是低低的啜泣,有时是轻轻的呼唤:“阿瑶,阿瑶……”
这个名字很陌生,我确定自己不叫阿瑶。直到那天,我在阁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旧木箱,里面装着一本泛黄的日记,封面上写着“沈玉瑶”三个字。
日记的字迹娟秀,字里行间满是少女的柔情。沈玉瑶是二十年代的富家小姐,爱上了家里的戏子顾清辞。两人偷偷相恋,约定私奔。可就在私奔的前一晚,顾清辞卷走了沈家的钱财,消失得无影无踪。沈玉瑶万念俱灰,在梳妆台前用胭脂扣上的红绳上吊自杀,临死前,她把胭脂扣放进了红木盒子,发誓要找到顾清辞,问他为何背叛。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用血写的一句话:“生生世世,此扣为凭,若见此扣,必索命债。”
我拿着日记的手不住地发抖,原来老太太说的认主,是指沈玉瑶的鬼魂跟着胭脂扣来了。我想起铜镜里的身影,想起夜里的呼唤,原来她一直把我当成了顾清辞,或者说,她在等顾清辞出现。
当天晚上,我把胭脂扣和日记放回木箱,想把它扔到郊外。可刚走到楼下,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站在路灯下,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红得像血。
“你要把我的东西带到哪里去?”她的声音冰冷刺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木箱。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可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女人一步步逼近,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正是红绳留下的印记。
“阿瑶,不是我,我不是顾清辞!”我哭喊着解释,把木箱扔在地上,“你的胭脂扣,我还给你,你放过我吧!”
女人弯腰捡起木箱,缓缓打开,拿起胭脂扣放在手心。月光下,她的脸渐渐清晰,眉如远黛,眼含秋水,若是活着,定是个绝色美人。可此刻她的眼神里满是怨恨,泪水从眼角滑落,滴在胭脂扣上,瞬间结成了冰。
“我等了他一百年,”她轻声说,“他答应过我,会回来娶我,可他没有。”
“也许他有苦衷,也许他早就死了。”我鼓起勇气说,“你这样一直等下去,只会折磨自己。”
女人惨然一笑,笑声里满是绝望:“我试过放下,可这胭脂扣缠着我的魂,只要它还在,我就忘不了他的背叛。除非……除非有人能帮我找到他,问清楚当年的真相。”
我看着她悲伤的样子,心里忽然软了下来。也许我可以帮她,帮她了结这百年的执念。我捡起地上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顾清辞卷走了你家的钱财,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不是故意的?”
女人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我继续说:“我帮你查,查顾清辞当年到底去了哪里。如果他还活着,我帮你找到他;如果他死了,我帮你找到他的骨灰,让你问清楚真相。但你要答应我,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放下执念,去投胎转世。”
女人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但你要记住,如果你骗我,我会一直跟着你。”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查阅资料。老城区的档案馆里,我找到了二十年代的报纸,其中一篇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民国十七年,沈家发生失窃案,戏子顾清辞卷走巨额财物,下落不明。可在另一篇不起眼的地方新闻里,我看到同年同月,有人在江边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身上有多处刀伤,手里紧攥着一枚胭脂扣。
我心里一紧,赶紧拿着报纸去找沈玉瑶。她飘在梳妆台前,正对着铜镜梳理长发。听到我的话,她猛地转过身,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他死了?”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但时间和胭脂扣都对得上。”我把报纸递给她,“也许他不是卷款逃跑,而是被人杀害了。”
沈玉瑶的手穿过报纸,什么都没摸到。她飘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月光,泪水无声地滑落:“我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
我看着她悲伤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我帮你去江边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尸骨。”
接下来的几天,我沿着江边打听,终于在一位老人那里得知,民国十七年,确实有人在江边埋过一具无名男尸,就在一棵老槐树下。我按照老人的指引,找到了那棵老槐树,树下果然有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辞”字。
我在墓碑前烧了香,轻声说:“顾清辞,沈玉瑶来找你了。你有什么话,就跟她说吧。”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钱,在空中盘旋。沈玉瑶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墓碑前,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辞”字,泪水滴落在泥土里。
“清辞,我错怪你了。”她哽咽着说,“我以为你背叛了我,可我没想到,你竟然……”
忽然,墓碑前的泥土开始松动,一枚生锈的胭脂扣从土里露了出来,正是顾清辞当年攥在手里的那枚。沈玉瑶拿起胭脂扣,和自己手里的那枚放在一起,两枚玉扣严丝合缝,像是一对完整的并蒂莲。
“原来你们早就把胭脂扣分成了两半,作为定情信物。”我恍然大悟。
沈玉瑶看着两枚胭脂扣,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是披上了一层轻纱。
“谢谢你,”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感激,“我终于可以放下了。”
说完,她的身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空气中。梳妆台上的胭脂扣失去了光泽,变成了普通的白玉。我把两枚胭脂扣埋在老槐树下,希望它们能永远陪伴着这对苦命的恋人。
后来,我搬出了老城区的阁楼,再也没有遇到过怪事。只是偶尔在夜里,我会想起那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想起她悲伤的眼神和释然的笑容。
有些执念,困住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就像沈玉瑶,她用一百年的时间等待一个答案,直到真相大白,才终于放下。而我们,又何尝不是在执念中挣扎?或许,学会放下,才能找到真正的解脱。
那只胭脂扣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我知道,在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或许还会有人在老城区的阁楼里,听见轻轻的梳头声,看见铜镜里一抹模糊的身影。只是那身影不再充满怨恨,而是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柔,像是在诉说一个跨越百年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