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白纱影
基辅郊外的第聂伯河渡口总是弥漫着潮湿的雾气,尤其是入秋后的夜晚,雾气会裹着河风钻进人的衣领,凉得像有只手在攥着骨头。安德烈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他接手渡口后的第三个满月。
那天他刚把最后一班渡客送到对岸,正弯腰收拾系船的麻绳,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以为是迟来的旅人,转身却看见个穿白纱长裙的女人站在码头边,裙摆沾着水草,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脸色白得像河面上的浮冰。
“要渡河吗?”安德烈问。女人没说话,只是望着漆黑的河面,指尖轻轻划过船舷。安德烈注意到她的手没有温度,触到船板时甚至凝出了一层薄霜。“现在太晚了,”他又说,“明天天亮再来吧,我给你算便宜些。”
女人终于转头看他,眼睛是浅灰色的,像蒙着雾的第聂伯河水。“我等一个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水流的回响,“他说会从这里来接我。”
安德烈觉得奇怪,这荒郊野岭的渡口,除了偶尔路过的樵夫和赶集的村民,很少有人会在深夜等候。但他没多问,只是把船舱里的旧毛毯递过去:“天凉,披着吧。”女人接过毛毯,指尖碰到他的手时,安德烈打了个寒颤——那温度比河水还低。
接下来的半个月,女人每天都会来渡口。她从不说话,只是坐在码头的石头上望着河面,直到安德烈收船才默默离开。村里的老人听说后,都劝安德烈别再理她:“那是二战时淹死的姑娘,叫卡佳,当年她等未婚夫从战场上回来,结果船翻在河里,连尸首都没找到。”
安德烈起初不信,直到有天夜里,他看见女人的白纱裙在月光下变得透明,脚边的地面渗出了水迹。那天他没敢靠近,躲在船舱里直到天亮。可第二天傍晚,女人还是来了,手里还攥着一朵干枯的矢车菊——那是二战时乌克兰姑娘送给士兵的定情信物。
“你见过他吗?”女人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穿军靴,戴红星帽徽,说打完仗就来娶我。”安德烈的心揪了一下,他想起爷爷留下的旧照片,照片里的年轻士兵也戴着红星帽徽,手里攥着一朵矢车菊。“我爷爷说,当年他们连队在第聂伯河搭桥时,救过一个落水的姑娘,”安德烈轻声说,“可惜后来他牺牲了,没能等到要等的人。”
女人的眼泪掉在石头上,瞬间变成了水珠。“他叫米哈伊尔,”她说,“是个通信兵,我们约定在渡口见面,可我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他。”安德烈突然想起爷爷的日记,里面写着:“1943年10月,在第聂伯河救起一名叫卡佳的姑娘,她在等未婚夫米哈伊尔,我答应她,要是见到米哈伊尔,就告诉她我会替他好好活着。”
原来爷爷救的就是她。安德烈从船舱里翻出爷爷的日记,递给女人。女人的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眼泪落在“卡佳”两个字上,晕开了墨迹。“他还记得我,”她笑着说,笑容里带着释然,“我等了他七十多年,终于知道他没有忘记我。”
那天夜里,渡口的雾气格外稀薄,月光洒在河面上,像铺了一层银霜。女人站起身,白纱裙在风中轻轻飘动,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谢谢你,”她对安德烈说,“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说完,她的身影化作一缕白烟,飘向河面,消失在月光里。
安德烈再也没见过那个穿白纱裙的女人。只是从那以后,每当满月的夜晚,第聂伯河上总会飘来淡淡的矢车菊香气,渡口的石头上,偶尔会留下一朵新鲜的矢车菊——就像当年那个姑娘,攥在手里,等着要等的人。
后来安德烈在渡口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卡佳与米哈伊尔之约,1943-永远”。村里的人说,那是第聂伯河上最美的约定,也是最漫长的等待。而安德烈每次渡河时,总会在船头放一朵矢车菊,他相信,在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那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会乘着河风,从第聂伯河上轻轻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