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楼绣花声
那年,我搬进纺织厂老宿舍楼的第一个晚上,就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栋爬满爬山虎的红砖楼,墙皮剥落得像老人皲裂的皮肤,楼道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铁锈味。中介说这楼便宜,因为住的大多是退休工人,清净。我当时刚毕业,口袋比脸还干净,没多问就签了合同,住进了三楼最东头的301室。
收拾完行李已是深夜,窗外的月光透过结着蛛网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正准备躺下,忽然听见天花板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细针穿线,紧接着是“嗒嗒”声,针尾的线穗子不断敲击桌面,节奏均匀得让人心里发毛。
“楼上还没睡?”我嘀咕着,毕竟这楼隔音差是出了名的。可转念一想,中介明明说401是空房,前阵子漏水泡了地板,一直没人住。
我蹑手蹑脚走到阳台,抬头望向四楼。401的窗户黑洞洞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窗沿挂着的旧风铃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根本不像有人的样子。难道是老鼠?我安慰自己,转身回了屋。
可那声音没停。接下来的几天,每天凌晨三点,“沙沙”的绣花声准时响起,从天花板渗透下来,像细密的针,扎得我辗转难眠。我找过物业,师傅拿着手电筒上四楼检查,回来后皱着眉说:“屋里全是积水和霉斑,连张桌子都没有,哪来的绣花声?小伙子,你是不是太累出现幻觉了?”
我没法反驳,毕竟没有任何证据。直到第五天,我在楼道里遇见了住在隔壁的王奶奶。她是纺织厂的老裁缝,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永远攥着一把顶针。听说我的遭遇后,她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拉着我进了屋,关上门才压低声音说:“你楼上……以前住的是苏绣师傅林秀娥,二十年前就没了。”
我心里一沉。王奶奶叹了口气,慢慢讲起了往事。林秀娥是厂里出了名的巧手,最擅长绣“百鸟朝凤”,当年省里的工艺品展览,她的绣品拿过金奖。可二十年前的一个雨夜,401突然起了大火,等消防员扑灭明火,林秀娥已经没了呼吸,她绣了一半的“百鸟朝凤”也烧成了灰烬。
“从那以后,楼里就总有人听见绣花声,”王奶奶的声音发颤,“有人说,林师傅是放不下那幅没绣完的绣品,魂魄还在楼上缝补呢。”
我听得后背发凉,当晚就收拾了行李想搬走,可中介说合同没到期,违约金要扣三个月房租。我咬咬牙,决定再撑一阵子,大不了每晚戴着耳塞睡觉。
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一周后的一个深夜,我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发现屋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布料味。紧接着,天花板传来“吱呀”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拖动沉重的木桌。我壮着胆子打开手电筒,照向天花板,突然看见一块墙皮鼓了起来,紧接着“啪嗒”一声,掉下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银色的顶针,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锈迹,边缘刻着一个小小的“林”字。
我吓得心脏差点跳出胸腔,抓起顶针就往楼下跑,敲开了王奶奶的门。王奶奶看见顶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是林师傅的顶针!当年大火之后,什么都没剩下,怎么会掉在你屋里?”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哗啦”一声,像是玻璃被打碎了。我们抬头望去,401的窗户竟然开了一条缝,里面透出微弱的绿光。王奶奶腿一软,差点摔倒:“她要出来了……她要找那幅绣品……”
我扶着王奶奶回到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林秀娥的绣品既然已经烧成灰烬,她为什么还在找?难道有什么东西没被烧掉?我突然想起,中介说401漏水时,工人曾在地板下发现过一个铁盒子,当时以为是废品,就扔在了楼下的杂物间。
我顾不上害怕,抄起手电筒就往杂物间跑。杂物间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和布料,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我在角落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生锈的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块没烧完的绣布,上面绣着半只凤凰,羽毛的纹路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得让人惊叹。绣布旁边,还放着一本泛黄的日记。
我拿起日记,借着手电筒的光翻看起来。日记是林秀娥写的,最后几页的字迹潦草,透着一股绝望。原来二十年前,她的“百鸟朝凤”即将绣完,却被厂里的会计诬陷偷了公款,会计说,只要她把绣品送给自己,就帮她洗清冤屈。林秀娥不肯,会计就趁她不在,放火烧了她的房子,想毁灭证据。日记的最后一句是:“我的凤凰还没绣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看到这里,我终于明白,林秀娥的执念不是绣品本身,而是清白。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沙沙”的绣花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旗袍的女人站在杂物间门口,长发垂落,遮住了脸,手里拿着一根绣花针,正对着那块绣布比划。
“是你……找到我的绣布了吗?”女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拂过耳朵。
我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日记掉在了地上。女人慢慢走过来,捡起绣布,当她的手指触碰到凤凰的羽毛时,绣布上突然燃起绿色的火焰,却没有烧到她的手。火焰中,我看见她的脸慢慢清晰,那是一张清秀的脸,眼睛里满是悲伤。
“我不是要害人,”她轻声说,“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没有偷东西。当年会计放的火,烧了我的绣品,也烧了我的清白。”
就在这时,王奶奶拄着拐杖赶了过来,看见女人,老泪纵横:“林师傅,你放心,当年的事早就查清楚了!会计后来赌博输了钱,自己招了,说诬陷了你,厂里还给你平反了,只是你再也没回来……”
女人愣住了,手里的绣花针“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低头看着绣布上的凤凰,绿色的火焰渐渐熄灭,绣布上的凤凰竟然慢慢变得完整,羽毛金光闪闪,仿佛要从布上飞出来。
“原来……我早就清白了……”女人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那我就放心了……”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空气中,只剩下那块绣布静静躺在地上。从那以后,老楼里再也没有响起过绣花声。
我把绣布和日记交给了纺织厂的纪念馆,他们给林秀娥立了一个展柜,旁边写着“巧手匠心,清白一生”。有时候路过纪念馆,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穿着蓝色旗袍的女人,坐在窗边,细细地绣着那只凤凰,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