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的还愿
赵老三第一次见到那座孤坟,是在给邻村李大户送完货的傍晚。
秋老虎赖在天上不肯走,日头沉下去时把西天烧得通红,连带着路边的老槐树都像蒙了层血。他赶着驴车拐过山坳,就看见土坡上戳着个孤零零的坟包,没有碑,只有半圈歪歪扭扭的石头围着,坟头长着丛齐腰高的野草,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邪门。”赵老三啐了口唾沫,甩了甩驴鞭。这地方他走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什么坟。他催着驴快走,眼角余光却瞥见坟头野草里,好像立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垂着头,看不清脸。
等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土坡上只剩空荡荡的坟包。驴突然惊了,扬着前蹄刨地,赵老三骂了句“驴脾气”,费了半天劲才按住,心里却犯了嘀咕——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姑娘?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媳妇王氏端上热好的玉米粥,见他脸色不好,问他是不是路上出了事。赵老三把傍晚的事说了,王氏手里的勺子“当啷”掉在碗里,脸色瞬间白了:“你是说……老槐树下那片?前几年有个外乡姑娘在那儿上吊了,听说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难不成是她的坟?”
赵老三心里一沉。他倒不是怕鬼,只是觉得晦气。王氏却不依,连夜翻出张黄纸,剪了个小人,让他第二天去坟前烧了,再磕三个头赔个不是。赵老三嘴上骂“封建迷信”,第二天却还是揣着黄纸和香烛去了——倒不是信邪,只是那驴昨天受了惊,今天死活不肯靠近山坳,他总得想办法让驴安心。
到了土坡下,赵老三仰头看那座孤坟,晨光里野草蔫头耷脑的,倒没昨晚那么渗人。他摸出打火机点黄纸,火苗刚窜起来,就刮来一阵阴风,把纸灰卷得漫天飞。他心里咯噔一下,刚要骂娘,就听见坟后传来“呜呜”的哭声,细细软软的,像个姑娘。
“谁在那儿?”赵老三壮着胆子喊了一声,抄起地上的扁担。哭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从坟后走了出来,垂着头,头发遮住了脸。赵老三心里发毛,却硬着头皮说:“姑娘,这荒山野岭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哭啥?”
姑娘不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头。赵老三看清她的脸时,吓得差点把扁担扔了——那姑娘的脸惨白惨白的,眼睛里没有黑眼珠,只有两个空洞的白窟窿,嘴角还挂着一丝黑血。
“救……救我……”姑娘的声音像破锣一样,伸手朝赵老三抓来。赵老三吓得转身就跑,连驴车都忘了拉,一口气跑回村里,瘫在地上半天缓不过来。王氏见他魂不附体的样子,知道是真撞了邪,当天就去村东头的王婆婆家求了道符,贴在赵老三床头。
可怪事还没完。从那天起,赵老三每天晚上都能听见院子里有“沙沙”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拖着什么东西在走。他趴在窗户上看,只见月光下,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正蹲在院子里,用手刨地,指甲缝里全是泥。
“你到底要干啥?”赵老三忍无可忍,抄起菜刀冲了出去。姑娘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盯着他,幽幽地说:“我的镯子……埋在坟前老槐树下……你帮我拿回来,我就不找你了。”
赵老三愣了一下。他想起昨天去坟前时,老槐树下确实有块松动的土。他犹豫了半天,终究是怕这鬼天天缠着自己,第二天一早就揣着铁锹去了山坳。老槐树下的土果然是松的,他挖了没两下,就碰到个硬东西,扒出来一看,是个银镯子,上面刻着朵莲花,已经发黑了。
他拿着镯子回到坟前,刚要放在坟头上,就听见身后传来姑娘的声音:“谢谢你……”他回头一看,姑娘的脸竟然有了点血色,眼睛里也隐约有了黑眼珠。“这镯子是我娘留给我的,我死的时候埋在这儿,一直没人帮我拿出来。”
赵老三松了口气,刚想说“那你别再缠着我了”,姑娘却又说:“我还有个忙要你帮。”他心里一紧,就听姑娘说:“我叫翠儿,是南边来的,三年前被人贩子拐到这儿,想跑的时候被追上,吊在了这棵老槐树上。我爹娘肯定还在找我,你能不能帮我带个信,就说我死在这儿了,让他们别再找了。”
翠儿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绣着鸳鸯的帕子:“这是我爹给我绣的,他们一看就知道是我。我家在清河镇,门口有棵大柳树。”
赵老三看着翠儿的样子,心里竟有点发酸。他接过布包,点了点头:“行,我下次去清河镇送货,就帮你找。”翠儿笑了笑,身影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空气里。
过了几天,赵老三果然要去清河镇送货。他特意绕到镇口,找了半天,终于看见一棵大柳树,树下是户人家。他敲了敲门,出来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看见他手里的帕子,突然就哭了:“这是我闺女翠儿的帕子!你在哪儿见着她的?”
赵老三把翠儿的事说了,老头和老伴哭得肝肠寸断。原来翠儿三年前出门买布,再也没回来,老两口找了整整三年,头发都白了。他们跟着赵老三去了山坳,在翠儿的坟前立了块碑,又烧了好多纸钱。
从那以后,赵老三再也没见过翠儿。只是每年清明,他都会去山坳看看,坟头的野草被打理得整整齐齐,老槐树下偶尔会放着一束野花,像是有人特意摆在那儿的。
有一次,他赶着驴车经过,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站在坟前,朝着他笑。他揉了揉眼睛,姑娘就不见了,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槐花香。赵老三笑了笑,甩了甩驴鞭,心里明白,翠儿是真的安息了。
只是他再也没跟人说过这件事——有些恩情,记在心里就好;有些约定,守着就够了。就像那座孤坟旁的老槐树,年复一年地立在那儿,见证着一段未了的牵挂,也守护着一个兑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