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强的目光像探照灯,在陈轩脸上停顿了许久,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直抵那层被岁月和刻意伪装包裹的内核。“事实和真相,有时候隔着一层人为的迷雾。”他缓缓开口,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给这场对峙伴奏,“比如赵虎案里的关键证人,本该是你,却变成了孙志国;比如那批被抢的救援物资,最后莫名出现在了你当年的仓库里,登记人却是‘匿名捐赠’;再比如孙志国作伪证的笔录,字迹有三处明显的涂改,而那支涂改液的型号,和你当年常用的那一款,完全吻合。”
陈轩端着水杯的手稳如磐石,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打湿了袖口,他却像毫无察觉。“郑警官查得真细。”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这些,能说明什么?说明我和孙志国关系好,他愿意为我承担?还是说明我当年有先见之明,提前备好了涂改液?”
“说明你在掩盖什么。”郑国强的声音陡然转沉,“掩盖你和赵虎之间,不止‘冲突’那么简单。掩盖那批物资的真正去向。掩盖孙志国为什么宁愿背上污点,也要护着你。”他身体前倾,几乎要越过桌子,“陈轩,你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鱼贩。十五年前的码头,你手里握着的权力,比任何一个‘金刚’都要重。赵虎怕你,商户敬你,连当时的片区警察,都要给你三分薄面。你凭什么?就凭你会杀鱼?”
陈轩终于抬眼,目光撞上郑国强的锐利,没有躲闪,反而带着一丝被戳破的坦然。“凭我能让码头活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时候的码头,三天两头打架,商户被抢被欺负是常事,警察来了也管不住。赵虎要抢救援物资,是想卖了换钱养兄弟,我拦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些等着物资救命的人。孙志国作伪证,是怕我被抓了,码头再乱成一锅粥。至于那批物资,最后确实是我让人送出去的,用‘匿名’,是不想被人说三道四,也不想让孙志国觉得,他的牺牲白费了。”
“说得真好听。”郑国强冷笑一声,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到陈轩面前,“那这个呢?十五年前,赵虎被抓的前一天晚上,有人看到你和他在码头仓库见面,谈了足足两个小时。你们谈了什么?是谈怎么分赃,还是谈怎么让他背锅?”
照片上的光线很暗,只能模糊看到两个身影在仓库门口对峙,一个是赵虎的标志性光头,另一个的身形,确实和年轻时的陈轩极为相似。陈轩的指尖落在照片边缘,微微收紧,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页,像是在感受时间的重量。“我劝他自首。”他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我告诉他,抢救援物资是重罪,跑不掉的,自首或许能轻判。他骂我假仁假义,说我早就想取而代之,还说……要拉着孙志国一起垫背。”
他抬眼看向郑国强,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所以我打了他。打断他三根手指,不是因为他收保护费,是因为他威胁要动志国。”
郑国强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撒谎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是暴风雨过后的海面,底下藏着暗礁,却表面无痕。“你以为我会信?”
“信不信,在你。”陈轩靠回椅背上,恢复了那副淡然的模样,“郑警官查了这么久,应该很清楚,我陈轩这些年,没碰过任何违法的事。鱼摊是我一刮鳞一杀鱼做起来的,码头的商户现在过得安稳,没人再被欺负。孙志国一家在邻市平平安安,孩子学习成绩很好。这些,难道不比你纠结十五年前的‘真相’更重要?”
“重要的是,规则不能破。”郑国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用暴力解决暴力,用伪证掩盖真相,就算出发点是好的,也是错的。陈轩,你当年的做法,和赵虎没本质区别,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定规矩,而这规矩,凌驾于法律之上。”
陈轩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嘲讽:“法律?当年赵虎在码头横行的时候,法律在哪?孙志国被打伤的时候,法律在哪?郑警官,你站在现在的位置,拿着完整的证据链,当然可以说‘规则不能破’,可那时候,我们这些在泥里打滚的人,能抓的,只有自己手里的刀,能信的,只有身边的兄弟。”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角,动作缓慢却坚定:“郑警官要是觉得,十五年前的事还能翻出来重判,我陪你。但我警告你,别再去骚扰孙志国一家。他们已经为当年的事付出够多了,剩下的债,我一个人扛。”
郑国强也跟着站起来,两人身高相近,目光在半空中碰撞,火花四溅。“你以为你能说了算?”
“我不能说了算,但我能让你办不成事。”陈轩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让人胆寒的底气,“码头的商户,当年受过我恩惠的人,现在加起来有上百个。你要是把事情闹大,他们不会坐视不理。郑警官刚调到这个片区,应该不想一开始就树这么多‘敌人’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却又说得如此坦荡。郑国强看着陈轩的眼睛,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难对付。他不是那种会歇斯底里反抗的人,他的武器,是人心,是这些年在码头攒下的人情和威望。
“你在逼我。”郑国强的声音冷了下来。
“是你先逼我的。”陈轩毫不退让,“我只想安稳卖鱼,是你非要把十五年前的旧事翻出来。郑警官,大家都退一步,不好吗?”
郑国强沉默了。他看着陈轩,又看了看桌上那张赵虎的照片,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陷入了沉思。他知道陈轩说的是实话,码头的商户对陈轩的认可度极高,真要是闹起来,他这个刚上任的警察,确实会很被动。而且,他查了这么久,虽然找到了不少疑点,却始终没有找到能给陈轩定罪的直接证据。孙志国那边守口如瓶,赵虎在监狱里虽然喊着要翻案,却拿不出任何新证据。
这场博弈,他似乎陷入了僵局。
“我可以暂时不找孙志国。”过了许久,郑国强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我不会放弃查下去。陈轩,只要你当年真的犯了法,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证据。”
“我等着。”陈轩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但我也提醒郑警官,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过去的事上。现在的码头,还有很多事需要警察来管,比如上个月丢了货的那个水产商户,比如一直偷偷摸摸收保护费的几个小混混。这些,不比翻旧账有意义?”
郑国强的眼神闪了闪,没有说话。
陈轩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他没有硬抗,而是给了郑国强一个台阶,也点出了他作为警察真正该做的事。
“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陈轩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陈轩。”郑国强忽然在他身后喊道。
陈轩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孙志国的儿子,明年要中考了吧?”郑国强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邻市的重点高中不好考,需要提前准备。”
陈轩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没有回应,推门走了出去。
走出公安局,阳光有些刺眼,陈轩抬手挡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没有码头的鱼腥味儿,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新。他知道,这场博弈没有真正结束,郑国强只是暂时收了网,但至少,他护住了孙志国一家。
他拿出手机,给老周打了个电话:“帮我订一张回市区的票,下午的。另外,给邻市的朋友回个话,让他多照看着点孙志国那边,特别是孩子的学习,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挂了电话,陈轩抬头看了看天,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像极了孙志国照片里腼腆的笑容。他笑了笑,转身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路还很长,郑国强的眼睛还在盯着他,但他不怕。十五年前,他能在混乱的码头里杀出一条血路,护住想护的人;现在,他同样能在平静的生活里,守住这份安稳。
至于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真相,就让它们慢慢沉淀吧。只要身边的人安好,只要码头的烟火气依旧,那些过去的暗涌,终究会被时间抚平。而他,会继续守着他的鱼摊,守着这片他用青春和热血换来的安宁,直到再也守不动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