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本来还在神游,没太仔细听他们说的话,乍一听到自己名字,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向他们,眼底还有一丝迷茫,云澜便给他也添了些酒,努了努下巴,指着与他们隔了大半个厅堂的其余九霄宗弟子,添油加醋道:
“浩轩说他们比咱们有活力,这不该罚么?”
“诶,天地可鉴,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文浩轩反驳道。
沈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几个年轻弟子正因猜错了拳而哄笑着灌酒,脸上是毫不设防的痛快与飞扬,他的目光掠过他们,又落回面前这几个人,这才弄明白他们在打趣什么,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嗯”了一声,确实比他有活力,他认。
文浩轩抓着云澜,半强迫地将酒杯递到他眼前:“当我面造我谣,你也得喝!”
云澜笑着喝了,沈玉下意识也跟着抿了口酒,热意自喉间蔓延开来,暖了四肢百骸,却没能暖透心底那点遥远的牵挂。
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回窗外,耳边喧嚣散去不少,那轮皎皎明月便显得更加清晰,清辉洒落大地,像极了昆仑山巅那终年不化的积雪反射出来的月光,只是少了一些寒凉与清寂。
虽说沈玉表现得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但几人不约而同的隐约觉得,他的心思不落在这儿,他那张俊美的侧脸,在月光下镀了一层冷银,那沉默里似乎藏着比他们方才谈论的所有年少轻狂更厚重也更遥远的心事,仿佛有些少年心性,早已被雪山的风霜浸透,沉淀成了另一个模样。
他们这才发觉,沈玉似乎从未说过他的家事,他们对他仅有的了解也只停留在他的祖父与师父显赫的身份上,而他本应是同他们一样欢笑嬉闹的年岁,却带着不合年纪的成熟与淡然,与江邪那样心机深沉的成熟不同,他更像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旁观者,看似已经融入烟火,却总能在某一刻显露出那丝格格不入。
换言之,他太干净了。
不是心思单纯的干净,而是未经浊尘侵染的干净。
即便经历至今,见证了群狼环伺,手上沾了血腥,亦见识到了人心难测,但这些都未曾将他身上的淡然洗去半分,仿若谪仙,俯瞰着人间的悲欢离合,衣不染尘。
好似始终隔着层纱,不可触摸,但也……太过孤寂。
什么样的地方能滋养出这样的少年郎?
饶是对那什么昆仑剑冢没有兴趣的几人,此刻也不禁好奇起他的家来。
沈玉敏锐察觉到周围这突然安静的一瞬,他收回飘远的目光,回眸扫了他们一眼,问:“怎么了?”
云澜犹豫片刻才道:“觉着你好像兴致不高。”
“没有,”他眸光微顿,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波澜,“我只是在想,今夜月色不错。”
他指尖在冰冷的酒杯壁上轻轻蹭了一下,像是要抹去那一层看不见的灰尘,连同心头那缕牵丝也一并斩断。
闻言,方延下意识探头望了一眼,但任他如何看,都没觉出这轮上弦月和其他月色有什么不同,依他所见,倒不如满月之夜。
“哦?那这晋阳月色与那雪山之巅的相比,哪一方更胜一筹?”
这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不属于他们桌上的任何一人,沈玉眸光微凝,看向来人,略微打量了几眼便对这人身份有了大致猜测。
此人年纪约莫二十四五,有着一张与宋鑫五分相似的脸,身材偏瘦,折扇遮胸,举止斯文,搭配着那身妥帖内敛的服饰,称得上几分俊朗。
在沈玉打量他的同时,他已经行至他们桌前,收起折扇抱拳作礼,脸上笑意不减,自我介绍了一番:“在下晋阳宋家,宋墨。”
云澜挑了挑眉,率先认出了他,微微颔首:“原来是宋大少爷,失敬失敬。”
“云少宗主客气了。”宋墨语气温润,姿态放得也恰到好处,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沈玉身上,眼神中带着一丝恭谨和好奇,“方才听沈公子夸赞这月色,不免心生好奇,若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沈玉觉得这人挺奇怪的,他的身份虽说在一些门派世家当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但还远没到昭告天下的地步,他既知自己所问可能唐突,却偏偏要出言询问,问完还要装模作样地说一句“见谅”,他要是不原谅能怎样?能让他打一顿出气吗?
自是不能的,还会扣他一顶心胸狭隘的帽子,只怕他这番说辞,真心致歉是假,彰显自己礼数周到方为真。
“同雪山之巅的月色相比么……”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似乎真的在回想,又似乎只是随口道来,“广漠无垠,天地同寂,皎月高悬,自有其孤绝清寒之美。”
他语气淡淡,一双冷眸看着宋墨,接着道,“晋阳之月色,不及昆仑半分。”
满座哗然,一是因为宋墨点出沈玉身份时很隐晦的用了“雪山”二字代指,毕竟这世间雪山众多,不单只昆仑一巅,而沈玉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挑明了;二是因为他这话,明确地划下了一道分界线,甚至带着一股毫不掩饰且近乎轻蔑的否定,不仅是在否定晋阳的月,更是连带着这满城的繁华,都一并拒之门外,在晋阳宋家的地界上,这般驳宋家公子的面子,沈玉也是独一份了。
宋墨脸上的笑意清晰可见地淡了淡,他显然没料到沈玉如此直白,短暂的寂静后,他喉结微动,强行将那份尴尬压下,重新挂上了更为温煦的笑容,仿佛方才的难堪从未发生。
“能得沈公子如此高的评价,倒是更勾起在下的好奇心了,希望日后有机会能一睹这世间绝景的真容。”
沈玉端起酒杯,指尖感受到瓷壁温润的凉意,垂眸抿了一口,才复又抬眼看他,那双眸子依旧平静无波,片刻后,他的目光越过宋墨,落向窗外那轮弯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若只是赏景,就不必了,山上寒风刺骨,宋公子应是不习惯,若你偏想体会几分刺骨森寒,现在就可一试。”
宋墨一怔,他这意思……他的目光落在沈玉左手一直搭着的剑柄上,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意思难道是,要是他再对昆仑山有好奇之心,他就要动手了?在这里,在晋阳,在他宋家眼皮子底下,他疯了不成?
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宋墨的脊椎窜上头顶,心下惊悸,明明沈玉的眸光里连杀意都没有,却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脖颈后的汗毛根根倒竖,仿佛那未曾出鞘的剑已经散发出了无形的寒气,正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肌肤。
他毫不怀疑,若是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恐不能善了,他立刻转换了态度,道:“沈公子说的是,路途遥远,我亦有要务在身,确实不是我能去的地方,只是可惜看不到这番美景了。”
沈玉没有理会他这番让步,他不信言语,只信切实的行动,但愿他能说到做到,他将目光挪到云澜身上,云澜福至心灵般的懂了他的意思,这是不想再拉扯下去了,便开口挑走了话头:
“宋公子来此可有别的事,总不会是路过吧?”
云澜的开口霎时冲淡了沈玉先前带来的压迫感,宋墨心里一松,只是话没出口倒先叹了口气,那笑意也带上了几分苦涩,众人心里顿感不妙,只见他躬了躬身,说道:
“云少宗主,我来此确有一事。听闻白日里舍弟顽劣,不仅冲撞了青云宗的女弟子,还惊扰了此地老板、沈公子以及令师妹,我受家父差遣,特意来此向诸位道歉,并备了些薄礼,聊表歉意。”
说着,他朝外挥了挥手,一行人抬着两大箱子鱼贯而入,他接着道,
“另外,明日午时我在金玉堂设下宴席,备了好酒好菜,还请诸位定要赏脸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