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寥寥星河横铺江面。
窗外虫鸣不知疲惫,清冷月光落在窗边那只修长莹白的手上,又跳跃进酒杯中。
沈玉另一只手捏着信纸,面不改色,然耳根绯红,心里庆幸还好他没有在白天看完这封信。
“吾妻阿玉:
暌违日久,思慕殊深,修书问安,聊慰悬悬之念。
……
昔日红绡帐暖,如今孤枕寒凉,惟余半床明月照我孤影。
……
昨夜忽梦郎归,郎君推帷含笑,玉腕轻舒,竟觉纱帐暖雾氤氲,如堕春烟,未待执手细语,晨钟嗡鸣,幻影顿消,抚身边衾枕冷硬,方知南柯一瞬,灯火犹未暖,郎君尚未归,遂念君尤甚。
……
愿君康宁顺遂,少愁添欢,待得云开月明时,必当策马兼程,赶赴君侧。
临楮神驰,情思如缕,不尽欲言,惟望珍重。”
他从没想到,江邪那样一个看似杀伐冷血之人,写出来的信竟能如此的……
缱绻。
他忽然又想起白日里何承泽说的那些话。
——非良配么?
他不觉得,江邪这个人就像一杯别样的烈酒,香气神秘诱人,初尝辣口,不懂的人就会因为辣而失了探索的念头,若是熬过辣劲,回味尽是甘醇。
那样让旁人避如蛇蝎的煞神,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有些嘴硬的顽劣青年罢了,他会因为割舍不掉的善心救下那些同他一样的苦命人,也会尽力避免伤及无辜,还会因为那一丝的愧疚尽力照顾她的孩子,可明明他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却仍是挺直脊背为别人撑了一把伞。
——为什么?
一开始或许只是好奇,就像是林间偶然遇见一头伤痕累累却又野性难驯的孤狼,明明知道靠近的危险,却仍被那深邃眼神中一抹未泯的火焰所吸引。
而他便是那只按捺不住好奇心的猫,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荆棘陷阱,却还是抑制不住伸出爪子,去触碰那抹烈焰。
再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一步步沦陷了。
可能是因为那人在浅淡月光下泄出的一丝悲伤,如薄冰乍裂,稍纵即逝;也可能是因为命悬一线时那遮天蔽日的宽阔肩膀;还可能是因为那道深陷淤泥却仍在挣扎的身影……
沈玉摩挲着信纸上那遒劲带着急切的字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落笔之人倾注其上的灼热与思念。
月光自酒杯边缘悄无声息地滑落,洒在桌面上,映亮了一小片澄澈的光晕。
他仰首,将最后一点残酒饮尽。
又可能,是因为他长得美吧,怎么说也是惊鸿一瞥就刻在了心里的人,喜欢上也无可厚非吧。
“嗯……长得美,总归还是有点用的……”他低笑着喃喃道,带着一丝慵懒的自嘲和坦然的承认。
夜风微凉,拂过他发烫的耳垂,激得他微微一颤,方才那点朦胧的酒意与放肆的思绪瞬间褪去了大半,他这才惊觉,竟将心里话讲了出来,这要是叫某人听见了,指不定尾巴就要翘上天了。
托江邪这封信的福,沈玉一夜好眠。
“主子,晋阳来报。”冬九拿着密信敲门进来。
“急事么?”江邪伏案写着什么,闻言头也没抬地问。
“倒是不急,传的是沈公子的消息。”
“说。”
“沈公子前日已经到了晋阳,先前吩咐的已经安排好了。”
江邪搁下笔,将那张纸拎到窗前,等着墨迹干,随口问道:“剑呢?”
冬九点了点头:“已经交到沈公子手上了。”
他醒来看了沈玉的信,便差人去寻剑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剑虽不及风止,但好歹也比路边铁匠铺里的强一些,能顶一阵用也是好的,总不能让他空着手。
风止出自凌亦安年轻之时的手,工艺太刁钻,他没敢擅自找人修复,只是暂且替沈玉收着。
他将墨迹干了的那张纸一丝不苟的叠好,交给冬九,道:“用黑背送。”
黑背是他以前养的一群鸟,一群专门传暗信的鸟,冬九也是惊呆了,从前这鸟几乎都没有见太阳的时候,因为他们暗卫给各个地方传暗信基本都在晚上,他也是头一次见拿这鸟送情诗的。
——没错,情诗,他刚刚瞟了一眼,瞟到了几个字,冬九将它绑到黑背的腿上,心里止不住的摇头,这蒋昭一死,真是给这位爷闲着了,简直是暴餮天物啊。
放飞鸟儿,他余光一瞥,便见两人穿堂而过,步履匆匆,眨眼间身影便拐不见了,他愣了一下,桑喆?他是不是带了个女人?
冬九内心泛了蹊跷,他家主子才给心上人送了封情书,这怎么转头就引来了个女人。
冬九没认出来和桑喆一道回来的人,不怪他眼神不好使,因为他家主子第一眼也没认出来。
“……谢霏?”江邪仔细瞧着这张沾满淤泥黑不溜秋的脸,好半天才认出来。
看不出来面容的女子从容地点了点头,道:“是我。”
“你这是……”江邪有些难以维持表情,他实在不可想象,那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怎么现在成了这副模样。
名叫谢霏的女子解释了一下:“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在山沟里,忙着配药,而且怕被人认出来,索性就这样了。”
谢霏是他外祖母谢琬璃本家的一脉,从那点微薄的血缘上讲,他得叫她一声姐姐。
他当初查他母亲身世时在南疆寻到了谢霏家里,那时他才知道,谢家早几十年前也是南朝赫赫有名的世家,不过因为分家各支闹得很僵,最后只剩谢霏父亲这一脉还留在南朝了。
谢霏常年跟随南疆的大巫医学习,且颇有天赋,桑喆拿着那几颗毒药去南疆,找的人就是她,而江邪当初给沈玉下的巫蛊,便是从谢霏手里拿到的。
谢霏解下斗篷,从挎兜中掏出几个瓷瓶,扔到他桌子上,道:“这些可以暂时延缓你体内的毒发作,但是根治很难,我目前没有头绪,那三颗我用了一个,给你们配了这些,先将就一下吧,我再研究研究。”
江邪收了那些药,轻笑了一声:“够用了,多谢,辛苦了,这几日在金陵,让宋清带你逛逛。”
谢霏脸上出现片刻空白,不过隐在脏污之下倒也不明显,她回过神,没应也没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