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还在冒烟,雷池边的碎石缝里渗出几缕暗紫色雾气,像是谁把一坛劣质胭脂打翻在地。
云绵绵站着没动,右臂那块从林素婉裙摆撕下来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大半,风一吹,黏在皮肤上有点痒。她懒得管,左手还死死按着碧玉葫芦,里面灵泉咕嘟咕嘟冒着泡,像在给她打气。
“再不来人,”她嗓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木头,“我就把这破地掀了当被子盖。”
话音刚落,天边一道剑光劈开云层,速度快得连雷都追不上。酒味比人先到,浓得呛鼻——八成是半路又偷喝了一口。
剑尖点地,溅起一串火星。那人落地时靴子踩碎了半块焦岩,玄色广袖一甩,斩相思归鞘,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打了个饱嗝。
云绵绵没回头:“迟到三刻,扣你三个月酒钱。”
洛玄离走上前,抬手就弹她脑门。
这一下熟门熟路,指尖刚碰上她额头红痣,忽然一顿。
他瞳孔缩了一下。
那一瞬,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青石祭坛,白发老者低声说:“守墓之人,命系幼主。”声音模糊,却压得他心口发闷。
他迅速收回手,眉头拧成个结:“谁让你硬扛《同命引》的?嫌命太长?”
云绵绵咧嘴一笑,嘴角裂开一道小口子,血丝顺着下巴滑下去:“你不总说,能动手就别哔哔?现在倒嫌我动手多了?”
“我是让你打别人。”他盯着她脸上那道血痕,语气冷,“不是让你往自己心口扎簪子。”
她耸肩,动作牵动伤口,疼得抽了口气,但还是撑着笑:“哎呀,这不是锦鲤体质上线嘛,玉簪都给我送快递上门了。你说巧不巧?”
洛玄离沉默两秒,忽然冷笑:“你还知道那是玉簪?我以为你当是根烧火棍顺手捡的。”
“我好歹背过《万象天衍阵》拓本。”她哼了一声,“虽然当时是为了抄题方便。”
他摇头,从袖中抽出一坛酒,泥封完好,坛身刻着三个小字:醉仙酿。
轻轻放在雷池边一块完好的石头上。
“三年前你说的。”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早餐吃了几个包子,“谁能带一坛真品回来,你就认谁当师父。”
云绵绵愣住。
她当然记得。
七岁那年,刚觉醒雷灵体被全族围观,她躲在厨房啃馒头,洛玄离拎着空酒坛晃进来,说:“小废物,想不想拜师?”
她抬头,嘴上沾着馒头渣:“想啊,但你要有真·醉仙酿。”
他当时笑得差点把酒坛摔了:“就这?”
“对。”她咬着嘴唇装无辜,“没有就不认。”
第二天他就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是三个月后,浑身是伤,怀里抱着半坛漏光的酒。
她说:“假的。”
他骂了一句,转身又走。
从此每隔几年,他都会带一坛回来,次次都被她挑刺:“泥封不对”“年份不够”“香味偏甜”……
她不是真懂酒,就是不想轻易低头。
可现在,这坛酒摆在眼前,泥封完整,气息纯正,分明是传说中百年窖藏的那一款。
她盯着酒坛看了好久,喉咙动了动,小声嘟囔:“……那你早该来了。”
洛玄离没接话,转身去整理剑鞘,动作慢得不像他。
风卷起他右臂那条褪色的红绸带,轻轻打了下他的手腕。
“我一直都在。”他说,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云绵绵没应。
她慢慢走到石边,蹲下,手指抚过酒坛表面。冰凉的釉面映出她狼狈的脸——头发乱糟糟,脸上糊着血和灰,像个刚从灶膛里爬出来的叫花子。
可她眼睛亮得吓人。
“所以你是早就知道?”她抬头看他背影,“知道我会遇上双生诅咒,知道林素婉是容器,知道老祖设的局?”
他肩膀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会往自己心口扎簪子。”他依旧没回头,“但我猜到你会拼到底。”
“那你呢?”她声音轻下来,“你跟白狐做了什么交易?三百坛醉仙酿换他替你动手?”
这次他转过了身。
眼神沉得像暴雨前的夜空。
“不是三百坛。”他说,“是一坛就够了。”
云绵绵眯眼:“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走近一步,目光落在她右臂那块染血的布条上,眼神骤冷,“你闻到了吧?这香味。”
她心头一跳。
没错,刚才绑布条时就察觉了。那种独特的醇香,带着一丝陈年木桶的涩味,和洛玄离剑鞘常年沾染的气息一模一样。
“你怀疑我?”他问。
“我不是怀疑。”她扬眉,“我是确认。林素婉身上怎么会有你的酒味?除非……你接触过她。”
“接触?”他嗤笑一声,“我是把她从魔域拖出来的人之一。那时候她才五岁,被人用噬心蛊钉在祭柱上,满身是血。”
云绵绵怔住。
“你以为我想让她活?”他声音冷下去,“我只是答应过一个人——不能让云家最后两个血脉断在别人手里。”
空气静了一瞬。
她忽然觉得胳膊上的布条有点烫。
“所以你一直在看着?”她问,“看着我被算计,被逼入绝境,就为了等今天?”
“我不插手,是因为插手会毁了你。”他说,“你能走到现在,靠的是你自己拆了老祖的局,而不是我替你扛下一切。”
她想反驳,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头看着那坛酒。
“那你现在来干什么?”她声音很轻,“庆祝我活下来?还是来收尾款?”
洛玄离没答。
他走过来,在她面前单膝蹲下,视线与她平齐。
然后伸手,解下自己右臂那条红绸带。
褪色的布料上绣着一个极小的符文,已经磨得快看不清了。
他把它绕在她右臂的布条外,打了个结。
“以前你说,这是辟邪用的。”他淡淡道,“现在给你,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云绵绵呼吸一滞。
记忆深处浮起一个画面:七岁生日那天,她偷偷把一条新做的红绸塞进洛玄离剑鞘,说:“师叔戴这个,妖怪就不敢靠近啦!”
第二天,那条绸带就系在了他的手臂上,再没摘下来过。
原来……一直都在。
她鼻子突然有点酸,赶紧仰头看天,假装被烟熏了眼睛。
“矫情。”她嘀咕,“一条破布而已。”
“是啊。”他站起身,重新背对她,“破得我都舍不得洗。”
她忍不住笑出声,笑完又咳了几下,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
“喂。”她忽然喊他。
“嗯?”
“如果下次还得往心口扎东西……”她看着那坛酒,没抬头,“你能不能早点来?别等我快死了才出现。”
洛玄离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风掠过雷池,掀起他衣角。
“下次。”他终于开口,“我提前三年到。”
她笑了,靠在石头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手里紧紧抱着那坛醉仙酿。
泥封还没拆。
她知道,有些约定一旦开启,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洛玄离站在不远处,背对着她,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荡荡的手臂位置。
那里曾经系着一条红绸。
而现在,风穿过布料留下的空隙,像在提醒某种即将失去的温度。
云绵绵仰头望着他背影,忽然说:“你袖子里是不是还藏着一坛?”
他肩头一抖。
“别装傻。”她眯眼,“我闻到了,第二股酒味,藏得挺深。”
他缓缓从另一侧袖中抽出一坛更小的酒,坛身写着:特供版。
“这是……?”
“你十岁那年许愿要喝的。”他把酒放在她脚边,“我没忘。”
她愣住。
那是她某次发烧说胡话时提的——“要是能喝一口特供醉仙酿,我就能一觉睡到飞升那天”。
结果醒来就被当成童言无忌。
可现在,这坛酒就静静躺在她脚边,像是有人真的把她随口一句话,当成了十年之约。
她伸手想去拿,指尖刚触到坛身——
远处雷池水面忽然泛起一圈涟漪。
没有风,没有波动源。
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水下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