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秋回到僻静小院,他没有立刻进屋,只是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心脏狂跳着,夜风吹拂着他微散的衣襟,带来几分凉意。他却恍若未见。
但这心跳如雷不是后怕,而是一种宣泄后的畅快!
多少年了?
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自从懂事起,他就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藏起锋芒,学会了将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都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
母亲的眼泪,下人的轻慢,嫡兄的优越,父亲的忽视,王氏那永远带着衡量与算计的目光……一桩桩,一件件,像是沉重的淤泥堆积在他心上,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
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忍下去……
可今夜,当父亲未经他允许,就当众决定他人生大事时,积压已久的怨气,也在那一刻,轰然爆发。
他厌倦了,厌倦了这永无止境的退让,厌倦了被人随意拿捏的人生。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说出了那些藏在心底许久、大逆不道的话。
那一刻,他什么后果都没想,什么退路都没留。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将这些年吞下的委屈,受过的轻贱,全部发泄出来。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挨一顿家罚。
但为了顾家与王家两家的联姻,更为了顾家的颜面,这桩婚事他是躲不过的。
不到一炷香时间,院门外就传来杂乱的脚步,他神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
门被粗暴地推开,管家带着四个粗壮的家丁站在门外,面色冷硬:三公子,老爷请您去祠堂。
顾晏秋没有反抗,任由两个家丁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
祠堂里烛火通明,香烛的气味浓郁得让人窒息。顾衡背对着他站在祖宗牌位前,身影在跳跃的烛光中显得格外阴沉。
跪下。顾衡的声音冷得像冰。
顾晏秋被强行按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抬起头,正好看见顾衡转过身来,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父亲对儿子的温情,只有被触怒的权威和算计。
装疯卖傻?顾衡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顾晏秋垂下眼帘,不做辩解。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错。
顾家的脸面今天都被你丢尽了。顾衡踱步到他面前,厉声说道。
顾晏秋闻言猛得抬头:”父亲,儿子今日确实失态了。但您可曾想过,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谁会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此下策?
绝境?顾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给你说门亲事就是逼你到绝境?王家的嫡女,难道还配不上你一个庶子?
顾晏秋哽咽道:为什么同样是人,大哥可以跟着您学习朝政,他的婚事,您会仔细考量家世、品性,为他挑选最合适的助力。而我……
”只为给嫡母的娘家添个可有可无的联姻?父亲,难道我们身上流的不是一样的血吗?
顾衡被他这番诛心之言问得心头一震,随即勃然大怒。
“混账!顾家供你衣食,教你读书,就是让你学会这些忤逆之言的吗?嫡庶尊卑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岂容你置喙!”
儿子不敢。顾晏秋垂下眼帘,语气却依然平静,儿子只是想知道,在父亲心里,我究竟是个该遵守祖制的顾家子嗣,还是......
他顿了顿,抬起眼直视顾衡:
还是您一时放纵后,不得不留下的错误?
顾晏秋心中冷笑!
所谓祖制,不过是你掩盖私心与不堪的外衣。
所谓嫡庶,不过是你权衡利弊后心安理得的借口。
顾衡脸色瞬间变得阴鸷,扬起手狠狠朝着顾晏秋打了一耳光:“大胆逆子,竟然如此大逆不道!”
顾晏秋被打得头偏向一侧,但他倔强地转过头来,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这一巴掌,力道虽重,却恰恰证明,父亲心虚了。
父亲,他声音平静,仿佛刚才挨打的人不是自己,这一巴掌,是因为儿子说了实话吗?
顾衡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他的手指微微发颤:你......你......
儿子不明白,顾晏秋打断他,“就因为孩儿的母亲出身低贱,连她生的孩子,在您心里,也注定是低贱的,不配得到您半分真心相待,是吗?”
接着他又接连问道:
既然觉得母亲低贱,当初何必碰她?
既然都是您的骨肉,为何要分三六九等?
父亲,您真的问心无愧吗?
……
思及此,顾衡回过神来。
他只记得,那天,他被儿子一声声的质问逼得无话反驳。
最后,他只是让他祠堂罚跪了一夜。
顾晏秋没有争辩,安静地跪在蒲团上。
第二天一早,管家打开祠堂的门,忽然面露难色。
“老爷,这……”
他下意识的朝里望去,只见晏秋蜷在蒲团上,呼吸均匀,完全看不出昨夜那个大闹宴席、言辞锋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