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接旨。”她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手中的圣旨如沉重的枷锁,上面寥寥数字,即将锁住她的一生。
明黄色的绸缎上,金线绣的龙纹在刺眼的阳光里闪着冰冷的光,好像在嘲笑她是一介任人宰割的女流之辈,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决定。
她低垂着头,紧抿着唇瓣,将所有的呜咽都锁在喉间,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唯有那断线珍珠般的泪水,泄露着心底汹涌的悲恸。
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态了……
太监细长的眼睛扫过她颤抖的肩头:蓝小姐这是喜极而泣?
太监尖细的嗓音刚落,蓝婳君便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按在了自己颤抖的肩头。她抬起泪眼,看见父亲坚毅的面容。
臣代小女谢主隆恩。蓝大将军的声音沉稳有力,却在她耳畔低声道:婳儿,先起来。
她借着父亲的力道起身,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庭院里跪着的下人们都低着头,唯有小翠红着眼眶担忧地望着她。
蓝将军好福气啊。宣旨太监阴阳怪气地说,宁王殿下可是亲自向皇上求的这门亲事。
她死死攥着圣旨,指甲几乎要刺破那华贵的绸缎。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街市上那道灼人的视线——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成了猎物。
公公请用茶。父亲沉稳地招呼着,一边示意管家递上早已备好的红封。
太监掂了掂分量,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婚期就定在三日后,宁王府的聘礼明日就到。蓝小姐这三日就别出门了,好好准备待嫁吧。
待一行人离去,蓝婳君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扶住廊柱。婳儿…”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沙哑而破碎。
蓝婳君转过身,看见父亲那双常年握剑的手此刻竟在微微发抖。眉宇间的疲惫像是老了十岁。
爹爹...她声音哽咽,看见父亲眼角闪着水光。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铁骨铮铮的父亲落泪。
蓝盛飞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女儿的发梢,就像二十年前,第一次抱起刚出生的她时那样小心翼翼。
那时,小小的她,被他笨拙的抱在怀里,是那样的软。
在她五岁那年,妻子不幸离开了人世。五岁的小婳君就成了他在世上唯一的牵绊。
那时,她已然是个小美人胚子,像她娘亲那般。那双杏眼水灵灵的,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生的娇媚。
生了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娃,他比谁都清楚,在这权势倾轧的皇城里,女儿过分的美貌若没有足够的权势相护,只会沦为权贵争夺的玩物。
自己手中这枚能调动三十万大军的虎符,更是一道催命符。朝堂上那些贪婪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这块肥肉。
每当朝堂议事,总会有人提起他的女儿。
那些看似平常的寒暄,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银针,扎得他心头滴血。
五岁的女儿却成了这些人眼中笼络兵权的筹码。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辞去将军的职位,带着女儿一同前往江南,去过宁静的生活。
但三十万边军乃国之屏障,若他那时卸甲,北狄铁骑必破关而入。
于是送婳君去江南,成了他唯一保护女儿的办法。即便被朝臣非议,他也要婳君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那时朝臣们说的是:蓝将军舍得送走独女,果然忠心可鉴。如今十五年过去,这些人又要把他的掌上明珠,当作笼络兵权的贡品。
最痛心的是,他手握三十万重兵,守了边关那么多年,到头来,却守不了女儿的命运。这能够调动三十万精兵的虎符,反倒成了禁锢女儿一生的枷锁。
他记得送婳君走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纷纷扬扬地盖满了整个京都。他蹲在马车前,用粗糙的手指为女儿系紧狐裘的带子。小婳君怀里抱着母亲留下的布老虎,仰着脸问他:爹爹,江南也会下雪吗?
他伸手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婳儿要听话。”声音有些哽咽:等开春了,爹就去看你。
小丫头点点头,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方皱巴巴的帕子,笨拙地擦他脸上的雪水。蓝盛飞这才发现自己在哭。
爹爹不哭,她凑过来,用温软的脸蛋贴了贴他冰凉的面颊,婳儿会乖乖等你的。
马车辘辘远去时,他站在风雪里,看着车窗中那只不断挥动的小手,渐行渐远,泪流满面。
此后每年除夕,他都策马疾驰八百里南下。
每次回来,他先不急着进屋,他会先站在廊下,等身上的寒气散尽了才进屋。
再后来,边关战事吃紧,烽火连年不绝,他已经整整五年没能回江南看女儿了。
婳君十四岁那年,先帝萧景琰驾崩,朝堂风云骤变。留下遗诏令皇后临朝称制。当第一场冬雪覆盖皇城时,朱雀大街上传来新诏:改元永昭,大赦天下。
永昭二年,女帝下旨,蓝氏女入京。
那年,婳君十五岁。
这年,京中发生了很多事。
远在边关的蓝盛飞接到军报时,手中的茶盏地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溅在铠甲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那行刺目的朱批:蓝氏女即日入京。
纵使将女儿送往天涯海角,终究逃不脱沦为皇权博弈的棋子。这偌大王朝,竟无一方净土能容得下他的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