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秋的睡眠一向很浅。
当祠堂的门被打开的那一刻,他就醒来了。
但他依旧闭着眼装睡着。
他能想到父亲看到他现在这幅样子的神情有多么愤怒,但他不在乎。
他旋即在厚实的蒲团上翻了个身,昨夜意外地发现这用来跪拜的物事,躺上去竟也十分舒适。
他暗自嗤笑——傻子才真跪一夜。
这些年在顾家,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规矩是立给守规矩的人看的。
那些真正精明的人,人前装得人模人样,背地里却不知干了多少龌龊事。可偏偏这类人,反倒前途无量,丝毫不见所谓的报应降临。
比如,王氏。
不管她背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在人前,依旧是这顾府里雍容华贵的主母。
她害死了她娘还不够,就连他的二哥,顾晏卿,也丧在了她的毒手之下。
只因二哥才华横溢,挡了她的路。
最后还把害死二哥的罪名嫁祸给了父亲刚娶的四姨太。
在王氏精心布置的“证据确凿”面前,她百口莫辩。父亲震怒之下,根本不曾细查,一杯毒酒,便了结了这桩“祸事”。
四姨太不过双十年华,死的冤枉,被抬进府里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了。
但他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
可他那时,什么都不敢说,也不能说。
一个无人庇护的庶子,如果敢站出来只认凶手,那么他的下场也不会比二哥好到哪里去。
这些年来,这个秘密一直藏在他的心底。
但经此一事,他也明白了,在这吃人的大宅院里,功课只做到勉强及格,在人前总是低眉顺眼,甚至故意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锋芒毕露就是自寻死路。
他开始学着藏起自己的聪明,收回自己的棱角,让自己看起来平庸又无害。
王氏果然对他放松了警惕,因此,他才平安的活到了现在。
他等了许久,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却并未降临。
父亲只是在门外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顾晏秋才缓缓睁开眼。
他有些不明所以。
依照父亲的性子,见他竟敢在罚跪时酣睡,早该冲进来厉声斥责,甚至动用家法才对。
但他竟然默许了?
这不像是顾衡一贯的作风。
是昨夜自己的那番话真的起了作用,动摇了父亲?还是父亲在权衡什么?
昨夜,王氏和王燕霜在偏院吵了整整一夜,互相指责,互相埋怨,尖利的声音隐约传到书房,那些刻薄的言辞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这个妻子的真面目。
虽然这一切都是晏秋引起的,昨日他这么一闹,让顾家颜面扫地。但也探出了王小姐的性子。
空有家世背景,内里却是个蠢货。
今日她能在宴席上口不择言,来日就敢在更大的场合捅出娄子。若是真娶进门,怕是天天都要跟在她后面收拾烂摊子。
想到这里,顾衡忽然觉得有几分庆幸。
虽说顾晏秋当众抗婚让顾家丢了面子,但总好过娶个祸害进门,日后闹出更大的笑话。如今婚事作罢,反倒是因祸得福。
他此刻再重罚晏秋,又有什么意义?
“罢了。”他摆摆手,对管家吩咐道:“走吧。”
就这样,顾晏秋逃过一劫。
而王氏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衡以“晏秋突发恶疾,恐耽误王家千金”为由,婉转地推了这门亲事。
第二日,王燕霜的母亲白青青便亲自登门拜访。
她来到顾衡面前,语气尖利:“顾相这是什么意思?昨日还好端端的,今日就说病了?莫不是瞧不上我们王家?”
顾衡端着茶盏,神色从容:“昨日之事,孰是孰非,想必夫人心里有数。若是真要深究起来,只怕对令千金的名声更是不利。”
这话戳中了白青青的痛处。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仍不甘心:“那这门亲事就这么算了?我们燕霜的名声怎么办?”女儿好不容易才攀上顾家这门亲事,眼看就要飞上枝头,怎么说没就没了?
顾晏秋虽是庶出,可到底是丞相之子。以顾家的权势,就算是个庶子,将来随便谋个官职,也比寻常官家子弟强上许多。
更何况……她偷偷打量过那顾晏秋,模样生得俊俏,也不像王氏说的那样平庸不堪。
若不是庶出的身份,这样好的男子,哪里能轮得到她女儿?
“顾相,”她挤出几分笑意,语气软了下来,“晏秋公子年纪轻轻就这般出众,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我们燕霜虽说性子直了些,可最是知道疼人。若是能嫁过来,定会好好辅佐夫君……”
这话说得近乎卑微,与她方才兴师问罪的姿态判若两人。为了这门亲事,为了女儿的前程,她连脸面都顾不上了。
她越说越觉得这门亲事不能丢。女儿若是嫁进顾家,将来顾晏秋有了出息,女儿就是正经的官夫人。
当家主母。
她在王家做了一辈子小妾,她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做正房。
想到这里,她更是打定了主意:“顾相若是担心晏秋公子的身子,我们王家认识几位名医,明日就请过府来诊治。这亲事……还是再斟酌斟酌?”
顾衡垂眸瞥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平淡:“夫人爱女只心,顾某理解,只是太医特意嘱咐,犬子此病最忌劳心,连书本都要暂且放下,更何况是谈婚论嫁这等耗费心神之事?”
他抬眼看向白青青,“至于名医,就不必劳烦贵府了。太医院院正亲自开的方子,总要试过才知成效。”
白青青闻言张了张嘴,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被堵了回去。顾衡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再纠缠,倒显得王家不识趣,非要逼着一个“病人”娶亲了。
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只能僵硬地起身:“既然如此……那就愿晏秋公子早日康复。”
这句话说得干巴巴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无力。她知道,这门亲事是彻底无望了。
白青青憋着一肚子火从顾衡书房出来,越想越气,脚下一转,径直冲向了王氏居住的院落。
她连通报都等不及,直接掀帘闯了进去,对着正对镜理妆的王氏劈头就骂:
“好你个王氏!如今做了相府夫人,眼里就没有娘家了是不是?燕霜的事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黄了?你当初是怎么在我和你哥哥面前保证的?!”
王氏被她吓了一哆嗦,手中的玉梳差点掉落。她强自镇定地转过身:“嫂嫂这话从何说起?婚事是老爷做的主,我还能逼着他点头不成?”
“你不能?我看你是不想!”白青青气得浑身发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我告诉你,要是这门亲事真的黄了,从今往后王家没你这个人!”
这话说得极重,王氏顿时也恼了:“嫂嫂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燕霜自己当众出丑,连累王家蒙羞,难道还要我跪下来求老爷娶她进门不成?”
“你!”白青青指着她的鼻子,“要不是你非要攀这门亲事,燕霜怎么会来赴宴?现在出了事就想撇清关系?我告诉你,没门!”
“嫂嫂要是这么说,那我也无话可讲了。”王氏冷下脸来,“管家,送客!”
白青青狠狠瞪了她一眼,摔帘而去。
【番外小短文】
很多年后,他认识了婳君。
有一天,他去陈府找婳君。
婳君带他在陈府里四处闲逛。
“顾相的儿子”这个名头无论在哪里都好用,把陈家的人玩儿的服服帖帖的。
当二人路过陈家祠堂时,婳君指着那扇禁闭的门说道,“舅母常让我在这里罚跪。”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整夜抄写《女训》。
这让顾晏秋不禁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顾家祠堂里假装罚跪的自己。
你很听话。他轻声问她。
婳君微微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是啊,一跪就是一整夜。
顾晏秋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不禁暗道:原来这世界上还真有对着祠堂灵位跪一夜的傻子。
他脑海中虽然这样想着,但心仿佛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