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是知道。
他垂在袖中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突然冲破枷锁,在脑海里翻涌不休——玄衣染血的身影,魔气翻涌的结界,还有最后那一刻,那人眼中骤然熄灭的戾气。
可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上一世,他离完成魔主的任务只差一步了,却不知为何……
他原本只是一缕无意识的魔气,是魔主指尖分裂出的杀器,没有过去,没有心绪,更谈不上什么“自己”。
可不知是两世轮回的牵扯,还是那最后一刻望向人间时,无意间沾染的烟火气,这一世再睁眼,他竟有了自己的神智。
魔气生而无情,可他偏生有了神智。这神智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既记着魔主的指令,又困于这人间的种种牵绊,连回忆起上一世的结局,都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你嫁与砚礼,是最好的选择。”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日里更低沉几分,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吐出的字句。
“你唤我来就为说这些!”
朝阳公主猛地抬头,像她此刻绷到极致的情绪。红绸般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水汽,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死死瞪着对面的人,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国师宽大的袍袖在身侧轻轻一拂,转了半面身子,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刚抽出新绿的梅林,再不肯落在她身上分毫。檐角的风铃被风拂得叮当作响,却驱不散他话语里的沉郁。
“春猎在急,”他声音平淡得像结了层薄冰,每个字都透着不容置喙的疏离,“不要跟摄政王走太近。”
“为何?”她忍不住追问。
国师依旧背对着她,宽大的袍袖在微凉的穿堂风里轻轻晃动。他没有回头,连声音都像是从远处飘来的,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总归不是坏处。”
朝阳公主还想说什么,却见他缓缓抬起手,并非指向别处,只是虚虚一扬,那姿态里的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未尽之语都挡在了外面。
“公主请回吧。”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再置喙的决绝。
朝阳公主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隔着万水千山。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最终还是咬了咬唇,转身踩着满地细碎的光影,一步步退出了殿门。
殿门合拢的刹那,方才那层温吞的平静骤然碎裂。
国师缓缓转过身,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映得那双总是覆着薄雾的眸子此刻翻涌着骇人的厉色。
宽大的袍袖垂落,指尖却在袖中死死攥紧,骨节泛白,似要将什么滚烫的东西碾碎在掌心。
屋内只剩下他一人,空旷的殿宇仿佛成了吞噬声息的渊薮,只有烛花偶尔噼啪爆开,更衬得他接下来的话语带着淬了冰的狠戾。
“魔主的任务,我必定会完成。”他低声开口,声音里褪去了所有温和,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像是在对虚空起誓,又像是在给自己下达不容置疑的指令。
空气里仿佛有暗色的气流在悄然涌动,缠绕着他周身,与方才那副仙风道骨判若两人。
他抬手抚过案上一枚暗纹流转的令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印记,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玄熠……你必须死在我的手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怨毒与决绝。
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扭曲而狭长,如同蛰伏在暗处的猛兽,正静静等待着扑向猎物的那一刻。
殿外的风声呜咽着穿过回廊,像是在为这场注定到来的惨烈对决提前奏响了序曲。
刚回到寝宫里的朝阳公主卸下沉重的凤钗,便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无处宣泄。
她环视着这熟悉的鎏金雕花陈设,目光扫过博古架上那只釉色莹润的汝窑天青釉瓷瓶——那是父皇从前赏她的玩意儿,此刻瞧着只觉得碍眼。
“砰!”
一声脆响划破殿内的死寂,瓷瓶坠地,裂成数片,青釉碎片溅得满地都是。贴身侍女绿萼吓得“扑通”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敢低着头用眼角余光偷瞄自家主子。
朝阳公主胸口剧烈起伏着,方才受的那口闷气,此刻总算借着这碎裂的瓷瓶泄出了些许。
她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瓷片,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决绝:“绿萼,给我起来!”
绿萼连忙爬起来,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去,”朝阳公主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被宫墙圈住的天空,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想办法给我联系上摄政王。
记住,做得隐秘些,别让旁人知晓。就说……本宫有要事与他商谈,关乎朝局,也关乎他自身。”
绿萼心头一跳,摄政王与公主素来政见不合,此刻公主竟要私下见他,定是出了天大的事。
她不敢多问,只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生怕再触怒了这位正在气头上的主子。
既然他这么绝情,那就别怪她了。
想起他掷地有声的那句“公主自重,君臣有别”,想起他转身时衣袂带起的风,凉得像淬了冰,把她这些年藏在眼底眉梢的情意吹得片甲不留。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相视一笑,那些她暗自珍藏的片刻温存,在他眼里不过是君臣本分,是她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眼眶却干得厉害。她曾以为,只要她肯等,只要她肯让,总能焐热他那颗被权位冻住的心。可如今看来,是她太天真了。
他既能在朝堂上为了所谓的大局,将她推出去做那枚任人摆布的棋子,既能在她低声下气求一个转圜时,用那样冰冷的眼神将她拒之门外,便可见他心中半分情意也无。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朝阳公主沉重的呼吸声,与地上那摊碎裂的瓷片遥遥相对,映着她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不甘,有愤怒,更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