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帅帐里的灯火都没有熄灭。
朱肃没有离开半步,他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双眼紧紧盯着床上的常遇春,庞玉和李大夫则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的命令,轮流用烈酒为常遇春擦拭身体。
气氛安静又压抑。
到了后半夜,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帐中,单膝跪在朱肃面前。
是暗影卫。
“殿下,您要的东西。”
来人递上一个水囊。
朱肃接过来,打开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咸味。
他点了点头。
“知道了,下去吧。”
黑影再次化入夜色,整个过程快得让一旁的庞玉以为自己眼花了。
“殿下,这是……”
“盐水。”
朱肃言简意赅。
“常将军流了那么多汗,身体里的盐分都快流光了,光喝水没用,得补点这个。”
他说着,走到床边,和庞玉一起,费力地将常遇春扶起一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水囊里的盐水一点点喂了进去。
一个昏迷的人,喂水是件极其困难的事,大半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但总算还是喂进去了一些。
“记住了,每隔两个时辰,喂半碗。”
朱肃交代完,又坐了回去。
一夜无话。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进帐帘时,朱肃猛地站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床边,再次伸手探向常遇春的额头。
片刻之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体温……正常了。”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庞玉和李大夫听到这话,差点腿一软坐到地上去。
成功了!
真的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朱肃却没有太多喜悦,他从自己的药箱里又取出一份用油纸包好的大蒜素粉末。
“庞玉,这是第二份药,等会儿化开给常将军灌下去。”
朱肃的目光,却落在了药箱角落里另一个小陶碗上。
碗里,是用他好不容易蒸馏出来的纯净水,泡发开的黄绿色药粉。
青蒿素。
这才是他手里真正的王牌,专门用来对付恶性疟疾引发的高热。
只是……这东西的药性,比他之前用的任何一种药都要猛烈。
他看着碗里的药液,陷入了纠结。
现在常遇春的体温已经平稳,是不是还需要用这剂猛药?
万一……判断失误,这药下去,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庞玉见他盯着那个碗发呆,忍不住问:“殿下,这碗药……”
朱肃回过神,眉头紧锁。
“这是我准备的最后一道保险。”
他端起那个碗,对庞玉坦言。
“但这药……劲儿太大,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说白了,这是一场赌博。”
庞玉看着朱肃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犹豫,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信任。
这位五殿下,虽然嘴上不着调,做事却比谁都认真,比谁都拼命。
他为将军,已经赌上了所有。
庞玉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开口。
“殿下,我相信你!”
“将军的命就是您救回来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末将……绝无二话!”
庞玉的话,给了朱肃最后的决心。
他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好!”
“赌了!”
“扶将军起来!”
两人再次合力,将常遇春上半身扶起,靠在床头。朱肃端着那碗黄绿色的药汁,小心地凑到常遇春的嘴边。
就在碗沿即将碰到嘴唇的那一刻。
异变突生!
“咳……咳咳……”
常遇春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他那沉重无比的眼皮,竟然开始微微颤动。
然后,在朱肃和庞玉震惊的注视下,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庞玉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常遇春的脸,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眼睛瞪得如同铜铃。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狂喜冲垮了他的理智。
“将……将军!!”
一声凄厉又带着无尽惊喜的呐喊,从庞玉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几乎要掀翻整个帅帐的顶棚。
“将军!你醒了!你醒了啊!!”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把抓住朱肃的胳膊,用力地摇晃着,语无伦次。
常遇春的眼神还有些涣散,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珠,视野从模糊到清晰,最后,定格在了眼前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庞上。
“五……五殿下?”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我……我这是……在哪儿?”
朱肃被庞玉晃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听到常遇春的话,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又回来了。
“哟,常大将军,欢迎回到人间。”
“地府三日游感觉如何?孟婆汤好不好喝?”
他俯下身,仔细观察着常遇春的脸色。
“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恶不恶心?除了后背那窟窿,还有哪儿不舒坦?”
话音未落,帐帘猛地被人掀开,李大夫端着一盆热水冲了进来,显然是被庞玉那一声大吼给叫回来的。
当他看到已经睁开眼睛的常遇春时,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溅了一地。
“王……王爷!”
李大夫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手指颤抖地搭上了常遇春的手腕。
诊脉。
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一张老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脉象……脉象平稳!沉稳有力!天啊!天啊!”
他霍然转身,对着朱肃“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殿下!您……您不是凡人!您是神仙下凡啊!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啊!”
朱肃被他这大礼吓了一跳,赶紧闪开。
“行了行了,一大把年纪了,别来这套。”
他把手里的青蒿药汁塞到庞玉手里。
“别愣着了,把这碗药喂将军喝下去,一滴都不能剩。”
然后又对李大夫说:“你也起来,我交代你的事记住了,大蒜素原液清洗伤口,一天三次。稀释一百倍的,每天喝一小碗。千万别搞错了。”
交代完所有事情,朱肃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惫感袭来,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他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转身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帅帐。
“我得去补个觉了,天塌下来也别叫我。”
帐内,常遇春在庞玉的帮助下,已经喝完了那碗药汁。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味道在嘴里蔓延,但他的神智却越来越清醒。
他看着空荡荡的帐门口,又转头看向庞玉和李大夫,沙哑地问。
“我……睡了多久?”
庞玉的眼圈还红着,他哽咽着回答。
“将军,您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要不是五殿下……要不是他彻夜不眠地守着您,用那些闻所未闻的法子……您恐怕……”
李大夫也在一旁补充,语气里充满了敬畏。
“是啊王爷,您当时高热不退,脉象微弱,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徐帅他……他当时抱着您,哭得像个孩子,说要不是为了这十万大军,他真想跟您一块去了……”
听到“徐达”的名字,听到他为自己落泪,常遇春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
他沉默了许久,胸口微微起伏。
他想起了昏迷前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想起了那片无尽的黑暗。
也想起了,在黑暗中,似乎总有一只手,在固执地将他往回拉。
原来,是那个平日里最不着调的五殿下。
常遇春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坚毅。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躺了回去,默默地恢复着力气。
但他的心里,已经刻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