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的黎明,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冷冽。
当陈光和苏琳溪走出那座与山体融为一体、伪装成岩石的地堡大门时,第一缕晨光正好穿透冷杉的枝叶,在他们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们呼吸着林间那充满了松针和潮湿泥土气息的空气,却感觉不到丝毫的自由,只有一种被世界抛弃、无边无际的空洞。
他们没有回头。身后那座埋藏着亡灵军团和黑色王座的钢铁坟墓,在他们踏上土地的瞬间,便再次缓缓关闭,所有的痕迹都被完美的伪装所掩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们变成了两个真正的“普通人”,或者说,两个拥有着假身份、假名字的幽灵。蓝棠音给了他们“自由”,一份沾满了屈辱和戏弄的自由。她自信他们已经拔掉了所有的爪牙,再也无法构成任何威胁。
“她以为这场游戏已经结束了,”苏琳溪的声音在清晨的林间显得异常清晰,又带着冰冷,“那我们就告诉她,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他们没有在德国停留。利用那两本伪造得天衣无缝的护照,他们以最“正常”的模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国家。他们坐着慢悠悠的、穿越田野和山谷的区域火车,经过数次换乘,最终来到了一个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奥地利边境小镇。
小镇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充满了中世纪的宁静与安逸。尖顶的教堂,石板铺就的街道,窗台上开满鲜花的木屋……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刚刚经历的那场冰冷而残酷的对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们在一家由老夫妇经营的、家庭式的旅馆里住了下来。房间很小,但很温暖,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阿尔卑斯山脉连绵起伏的雪线。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尝试联系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锚点”。
陈光走下楼,来到镇上唯一的公共电话亭。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投入投币口,然后按照记忆,拨通了一个来自日本的、经过多层加密的号码。电话接通得很快,但对面传来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声音,而是带着一丝紧张、又透着恭敬的声音。
“もしもし(喂)?”那是一个陌生又公式化的女声。
陈光的心一沉。他用暗语报出了自己的代号:“我是‘山雀’,我需要联系‘鼹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那个女声用如同AI般的语调回答:“您所拨打的联系人,已于两周前,因一场不幸的家庭火灾事故,与家人一同去世。请节哀。”
“意外?”陈光握着话筒的手猛地收紧。
“是的,先生。一场由老旧电器线路引发的意外。警方已经结案。”对方的回答滴水不漏。
陈光没有再多问,他默默地挂断了电话。他知道,那绝不是什么意外。那个曾经在日本财阀内部,为他们提供关键资金流向信息的线人,那个胆小谨慎的中年男人,已经被“处理”掉了。蓝棠音的清除行动,比他想象的还要迅速,也更彻底。
他回到旅馆房间,看到苏琳溪正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她的脸色同样凝重。
“怎么样?”陈光问。
苏琳溪没有说话,只是将电脑屏幕转向了他。屏幕上,是一个银行的登录界面,上面一行红色的提示信息异常醒目:“账户不存在或已被注销。”
“我尝试了所有备用登录方式,甚至试图从后台端口侵入,”苏琳溪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无力,“没用的。它不是被冻结了,它是被……从物理层面彻底删除了。我在华尔街那家投行的秘密账户,以及里面所有的资金,都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
那笔钱,是苏琳溪凭自己的智慧,在“港股奇迹日”那场惊心动魄的金融战役中,从蓝棠音的虎口里硬生生抢下来的。那不仅是他们未来行动的资本,更是她战胜过母亲的一次证明,是她个人价值的体现。而现在,这笔钱,连同那个承载着她骄傲的账户,一同被抹去了。
陈光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随之破灭。蓝棠音不仅在追杀他们的盟友,更是在系统而全方位地清除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他打开了房间里那台老旧的电视机。新闻频道里,正在铺天盖地地报道着“谷妹”公司那款即将发售的VR头盔。蓝棠音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她的脸上带着圣洁而悲悯的微笑,被媒体誉为“开启人类新纪元的圣人”“终结纷争的和平导师”。专家们在电视上滔滔不绝地分析着这项技术将如何解决贫困、战争和人类精神的内在矛盾,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即将步入天堂、却又虚假的狂热之中。
随后,一条关于香港的财经新闻,更是让他们的心沉入了谷底。
新闻里,那场由他们一手策划的、几乎让蓝棠音金融帝国崩盘的“港股奇迹日”,被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一次“由新型量化模型缺陷引发、实属良性的市场自动调节”。报道中甚至还赞扬了“鼎盛资本”在危机中所表现出的“高度责任感和强大的市场稳定能力”。
那场惊心动魄、赌上了一切的胜利,就这样被几行字,从历史中轻易地抹去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战斗,他们在那场风暴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消失了。
“他们不是在追杀我们,陈光。”苏琳溪看着电视上她母亲、被无数人崇拜的脸,声音很轻,“他们是在……删除我们。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种“不存在”的恐惧,比直接的追杀和肉体的折磨,更令人感到窒息。它在从根本上,否定他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意义。
苏琳溪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她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和自信光芒的眼睛,此刻变得黯淡无光。
“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毫无意义?”她喃喃自语,“我们救了谁?改变了什么?除了让更多的人死去,让父亲和蓝景渊变成那副模样……我们还做了什么?”
陈光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他关掉了电视,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
“不,不是毫无意义。”他的声音又坚定、又有力,“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我们还记得,那一切就都不是白费。他们可以删掉新闻,可以注销账户,可以伪造意外。但他们删不掉我们。”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只要我们还记得羊村的‘金苗地’,记得香港交易所里那根冲破天际的阳线,记得我们的朋友……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们就没有赢。”
苏琳溪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逆境中反而愈发明亮的眼睛,那颗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心,重新找回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是啊,他们还活着。
他们是那段被掩盖的历史,最后、也是唯一的见证者。
就在这时,陈光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走到墙角,拿起了那个他们从地堡里带出来的、装着他们所有随身物品的登山包。他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了地上。
能量约束切割器、微型解码器、备用弹夹、高能压缩食品……这些曾经伴随他们征战四方的装备,此刻都变成了无用的废铁。在失去了飞船的能源支持和纳米机器人的操控后,它们甚至不如一把瑞士刀来得实用。
陈光在这些冰冷、又属于过去的“遗物”中翻找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苏琳溪好奇地看着他。
终于,他的手指触及到了一个坚硬的、扁平的物体。他将它从一堆杂物中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老旧、巴掌大小的黑色方盒,外壳是粗糙的塑料,上面甚至还有几道划痕。盒子的正面,只有一个小小、单色的液晶显示屏,和一个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母的键盘。
“这是什么?”苏琳溪问。
“一个老古董。”陈光说,“是我还在羊村的时候,哑巴叔给我的。一个加密等级极低、老式的暗网联络器。”
这个东西,是顾山还在体制内时,用来和一些“见不得光”的线人进行联络的工具。它的技术非常原始,使用的是早已被淘汰的点对点窄带通讯协议,速度慢得令人发指,而且功能极其单一,只能发送和接收最简单的文本信息。
在拥有了“游侠号”那能够进行量子通讯的舰灵之后,陈光几乎已经把这个老古董彻底遗忘了。他之所以还留着它,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对哑巴叔的念想。
“它还能用吗?”苏琳溪问。
“不知道。”陈光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闪烁了几下,最终,一行绿色、像素颗粒感十足的文字,缓缓地浮现了出来:“正在搜索信号……”
陈光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蓝棠音的监控网络,又严密、又先进,她的AI可以预测他们的行为,可以在全球公共网络中布下天罗地网。但是,她会注意到这样一个……被时代所淘汰、如同化石般的“垃圾”吗?她的高级AI,会屈尊去监控这样一个运行在古老协议上、如同互联网毛细血管般微不足道的暗网节点吗?
这或许是他们万分之一的、最后的生机。
屏幕上,“正在搜索信号……”的字样持续了很久。久到陈光几乎要放弃。
突然,“滴”的一声轻响。
屏幕上的文字变了:“信号已连接。加密信道已建立。”
陈光和苏琳溪的呼吸,在这一刻,同时停滞了。
陈光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在那个小小的键盘上,缓缓地敲下了一行信息。
那不是复杂的求助信号,也不是任何包含了具体情报的内容。那只是一个简单的代号,来自过去,也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一个代表着“我还活着,我需要帮助”、最原始的呼救。
他敲下了那个代号,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房间里,一片寂静。
只有那台老旧的联络器上,一枚小小的绿色指示灯,在黑暗中孤独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
信息,已经发出。
但在这片被神明所笼罩、冰冷的黑暗中,真的……会有人回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