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途中 绿皮火车的节奏重复而稳定,像一头钢铁巨兽发出沉重的轰鸣,沿着铁轨铺开的轨道,一寸寸向着温暖的南方移动。雪线,早已被甩在身后几百公里外。清晨的薄雾像一层微咸的膜,蒙在迅速掠过的窗外水田与纵横交错的河网上。
陈光没有看风景。他的思绪聚焦在膝盖上摊开的一本陈旧笔记本,笔尖在纸上留下细密的印记。他的心神正以极高的专注力运转,将南下的旅程化为一道道对未来的坚定筹划。
“两个备用落脚点,相距三公里,位于监控盲区的交叉点。”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耳语,“三次换装,第一次在出站后五百米的公厕,第二次在进入‘城中村’的入口,第三次作为紧急预案。”
他的笔在一个区域画了个圈,旁边标注着“七分钟圈”。这是他根据城市地图和已知的交通信息,计算出的在遭遇突发情况后,步行支援能够抵达的极限范围。圈内,他又写下三个字:“绝对警惕”。
那是他与老萨满彻夜长谈后,一起定下的生存哲学。在山林中,他们是猎手,依靠直觉与环境。但在钢铁丛林里,摄像头和无数双眼睛就是天罗地网,所以他们必须找到一种全新的生存方式。
苏琳溪的目光则一直停留在窗外。那些蜿蜒的水网,在南方湿润的空气里,蒸腾出氤氲的水汽,竟都流往远方朦胧的江河。
“在城市里,水是人流的影射。”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独特的感悟,“你看这些支流,它们绕开高处,流向低洼,最终流向同一个地方。人流也是一样,早晚高峰、商业区、住宅区,都有固定的‘河道’。我们想藏起来,就要学会像一滴水,融入其中,而不是逆流而行。”
陈光停下笔,抬起头。他看着苏琳溪的侧脸,少女的眼中映着窗外流动的绿色,那份源自远古血脉的、与自然沟通的天赋,正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解读着人类自己创造的复杂生态系统。
他会心一笑,将笔记本翻到背面,那里是一张简易的深圳地图。苏琳溪伸出纤细的手指,没有去指那些纵横的街道,反而指了指地图上几处不起眼的湖泊和河流交汇处。
“从水系反推,这里的排水系统和旧河道,会形成天然的隐蔽通道。人流量最少,但却能去到许多地方。”
陈光眼中的数据流瞬间重组,沿着苏琳溪指出的“水脉”,一条条全新的、隐蔽的移动路线在脑海中生成。他用铅笔在地图上重新标注,将原有的几条路线擦去。他们的第一份城市生存指南,在火车抵达终点前,已然成型。
餐车的空气里混杂着泡面、劣质烟草和汗液的气味。
两人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摆着简单的餐食。苏琳溪将一叠泛黄的殖民地时期档案复印件摊开在桌上,这是她从父亲的遗物中找到的,本以为无用,此刻却成了看穿敌人想法的钥匙。
“深水埗的旧货仓、石板街后巷、维多利亚港旁边的三号子仓……”她用红、蓝、黑三色笔,在简易的香港地图上,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地点连接起来,构成一个古怪的三角区。
这些都是蓝家过去在香港处理一些“不干净”的资产时,用过的中转点。它们代表了蓝家在香港的行动逻辑——隐蔽,高效,且绝对实用主义。
“三角形的重心,落在这里。”她的笔尖点在地图的核心位置,“中环金融区。”
陈光看着那个点,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冰冷的不安。
他沉声说道,“他们会把这件东西,放在一个我们看得到,却最难下手的地方。一个用钱和权就能解释一切的地方。”
“没错,”苏琳溪的眼神像一把刀,“他们会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陈光点头,接过笔,在那个巨大的三角形边缘,圈出了几个更小的点,并标注上“离散节点”。
“大型停车楼的消防通道、摩天大楼的电梯井、银行金库的后勤走廊……这些地方,将是他们最有可能藏身的黑暗角落。他们一定会在这些地方,部署最精锐的力量。”
一个戴着低檐帽的男人,端着餐盘,第三次从他们的座位旁经过。他的脚步不快不慢,眼神似乎也只是随意扫过。
陈光和苏琳溪没有抬头,甚至没有中断对话。但两人只是互看了一眼。
“我去加点热水。”陈光起身。
“帮我带包榨菜。”苏琳溪头也不抬地说道。
就在一名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暂时阻挡了那个男人视线的瞬间,陈光迅速走开。几分钟后,苏琳溪也起身,走向另一个方向。两人在不同的车厢连接处,利用人流的掩护,悄悄换了个位置,最终在另一节硬座车厢的两个不相邻的座位上重新安顿下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火车在下一站临时停靠时,陈光透过车窗的反光,看到那个戴着帽檐的男人,混在稀疏的人群中,走下了站台。
威胁解除了吗?
陈光没有放松警惕。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车厢里每个能反光的地方——乘客的眼镜片、车窗、保温杯的金属外壳。他默默记下每一个摄像头的监视角度和视野盲区。
老萨满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在城市里,你的眼睛会欺骗你。要学会用别人的眼睛,用那些不会说谎的镜子,来看清世界。”
夜幕降临,卧铺车厢里灯光暗得只剩下一条昏黄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旅人疲惫的呼吸声和车轮碾过铁轨的持续轰鸣。
陈光和苏琳溪躺在相邻的上下铺位,都睁着眼睛,适应着黑暗。
“阈值设定好了吗?”陈光轻声问。
“好了。”苏琳溪的声音从上铺传来,“精神压力超过百分之七十,或者‘黑雪’的污染迹象出现超过三秒,立刻强制脱离。”
这是他们制定的另一条生存法则。阳瞳和阴瞳的力量是他们在城市中唯一的依仗,但也是最危险的弱点。过度使用会导致阳瞳强制冷却,判断力下降;而情绪波动则会引来阴瞳的“黑雪反噬”,造成精神污染。
他们各自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了自己的“崩溃线”和紧急唤醒口令,然后交换。这是一种极致的信任,将自己最脆弱的时刻,交到对方手上。宁可任务失败提前撤退,也绝不能把命运赌在极限操作上。
“开始吧。”陈光说。
他伸出手,在冰凉的车厢壁上,用指关节轻轻敲击。
嗒。
嗒、嗒。
嗒、嗒、嗒。
上铺,苏琳溪的手指也贴在床板上,以同样的节奏回应。
嗒。
嗒、嗒。
嗒、嗒、嗒。
第四拍,两人的敲击声在黑暗中完美重合。这是一种同步心跳的仪式,能让他们的精神频率在一定程度上达成共鸣,以便在梦境或幻觉中,能够第一时间识别彼此。
呼吸渐渐平稳,意识沉入半梦半醒的迷糊。
忽然,那熟悉的幻象再次涌入脑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威严的青铜狮子雕像,蹲在高高的石台上,冰冷的双目俯瞰着下方。它的身后,是层层叠叠、闪烁着迷离光芒的霓虹招牌。那些繁体的、扭曲的汉字,像一个个发光的陷阱,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诱惑与危险的气息。
这一次,他们甚至能“听”到幻象中的声音——电车驶过铁轨的“叮叮”声,远处轮船的汽笛声,以及混杂在其中、若有若无的粤语交谈声。
幻象变得更加真实,也更加具有威胁感。仿佛随着火车的南下,他们正在靠近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精神力场。那个力场,正在发出一种“脉冲”,召唤着他们,也或者说,是在为他们设下一个无法逃脱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