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钱文海的封锁大网之下,一天天地过去。
羊村,这片刚刚被点燃希望的土地,正一点点地,重新滑向死寂的深渊。
封锁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
村里家家户户的米缸,都快要见了底。地里的“金豆子”离收获还遥遥无期,而仓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普通山货,则成了催命的符咒,它们不仅换不来一分钱,反而因为放得久了,开始发霉变质。
一股绝望的气息,如同寒冬的浓雾,弥漫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人心,也在这场无声的煎熬中,开始渐渐散了。
以五爷为首的守旧派,彻底占领了舆论的上风。他们每天拄着拐杖,在村里散播着恐慌和失败的情绪。“瞅瞅,俺说啥来着?跟官斗,那就是鸡蛋碰石头!现在好了,全村人跟着喝西北风!”
而之前那些因为陈光创造了“神迹”而狂热追随的村民,此刻也大多沉默了。他们不敢再高喊“光哥牛逼”,因为他们的肚子,正在咕咕作响。在填饱肚子这个最要紧的关头,任何的崇拜和信任,都显得那么没什么分量。
就连赵四那帮最忠心的年轻人,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他们好几次都想冲到镇上,找钱文海拼命,但都被李文才死死地拦了下来。
整个羊村,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失去了方向的破船,随时都有可能被一个浪头打翻,船上的人,也随时可能因为争抢最后一块木板而自相残杀。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陈光。
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让他们更加绝望的景象。
陈光,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击垮了。
他不再去地里,也不再提什么宏伟的蓝图。他整日里就将自己关在院子里,时而劈柴,时而喂鸡,更多的时候,是像个傻子一样,对着墙角那堆开始发霉的山货发呆。他那张原本总是挂着自信微笑的脸,此刻写满了疲惫与愁苦,眼神也没了往日的神采,变得黯淡无光。
那个曾经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活神仙”,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打回了原形,变回了那个贫穷、无助的农村少年。
终于,在封锁的第二十天,当村里最后一袋白面也被吃完时,陈光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的决定。
他召集了全村的村民,在他家那片小小的院子里,开了一场“散伙大会”。
他站在院子中央,脸色蜡黄,声音嘶哑,对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叔伯,各位兄弟,”他缓缓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俺……俺对不住大家。”
“俺太年轻,太想当然了。俺以为有点本事,就能带着大伙儿过上好日子,可俺忘了,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山货合作社,从今天起,就地解散吧。”
“仓库里那些山货,俺会想办法,哪怕是亏本,也尽量给大家换点钱回来,好歹……好歹让大家能买点盐,熬过这个冬天。”
这番话,如同最后的审判,让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五爷的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得意冷笑。
而赵四和李文才等人,则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们想冲上去说些什么,却被陈光用一个极其隐晦的、制止的眼神给拦了下来。
大部分的村民,则是满脸的麻木和绝望。他们不恨陈光,他们只恨自己的命。
“散伙大会”的第二天,陈光开始了他的“变卖家产”。
他将仓库里那些已经有些发霉的普通山货,以一种近乎于“跳楼甩卖”的超低价格,卖给了几个路过的、胆子大的小商贩。换来的钱,他一分没留,全都分给了村民,让他们去换取最基本的口粮。
这副“穷途末路”、“变卖家产以求生”的样子,将他“彻底失败”的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做完这一切,他找到了李文才。
在自家的东屋里,陈光脸上的颓丧一扫而空。“文才,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他看着李文才,声音压得极低,“现在,该轮到我们最重要的一个角色登场了。”
“光哥,你说,要俺干啥?”李文才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要你去一趟镇上,去找钱文海。”陈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记住,你不是去谈判,也不是去理论。你是去——”
“投降。”
“投降?”李文才闻言,心头一震。
“对,彻彻底底的投降。”陈光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要把姿态放得要多低有多低,要让他觉得,我们已经被他彻底踩在了脚底下,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要去求他,求他‘高抬贵手’,求他‘网开一面’,求他给羊村一条活路。”
“你的任务,不是让他真的同意,而是要让他相信,我们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再也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只有这样,这头自以为是的肥猪,才会彻底放松警惕。而我们,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磨好我们那把真正能捅穿他心脏的刀!”
李文才瞬间明白了。这是一出精心策划的“苦肉计”!
“光哥,你放心,”李文才的眼中,闪烁着演员般的兴奋光芒,“论演戏,俺不比你差。你就瞧好吧!”
……
安城镇,供销社。
钱文海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一边喝着上好的龙井茶,一边听着手下汇报着羊村的“惨状”,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
门开了,一个身影,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李文才。他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脸上带着讨好的、近乎于谄媚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只瘦小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土鸡。
“钱……钱站长,”李文才一进门,就点头哈腰,那副卑微的模样,与之前在地头那个意气风发的“大管家”,判若两人,“俺……俺是羊村的李文才,俺们光哥……托俺给您问好。”
钱文海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几只瘦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陈光?他还有脸托你来问好?他现在不是挺能耐的吗?又是搞合作社,又是要自己卖货的,怎么,现在知道来求我了?”
“是是是,您说的是。”李文才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堆满了苦笑,“钱站长,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俺们这些泥腿子一般见识。光哥他还年轻,不懂事,冲撞了您。现在他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俺们合作社已经散了,山货也都赔本卖了。现在村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李文才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钱站长,俺今天来,就是想替光哥,替俺们全村人,求求您。求您高抬贵手,把那通知给撤了吧。哪怕……哪怕以后俺们卖货的价格,比以前再低上一成,俺们也认了!只要您能给俺们一条活路就行啊!”
说着,他就要给钱文海跪下。
“行了行了!”钱文海一脸厌恶地摆了摆手,心中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恶气,在这一刻,终于痛痛快快地出了。
他站起身,走到李文才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句地教训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告诉过他,在安城镇这一亩三分地上,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跟我叫板?”
他享受着这种将对手彻底踩在脚下的快感,踱着步,慢悠悠地说道:“想让我撤通知,也不是不行。你回去告诉陈光,让他亲自来,当着全镇人的面,在供销社门口,给我磕三个响头,承认他错了。然后,把他那个什么狗屁合作社的账本,全都给我交上来,我得好好查查,他有没有搞什么投机倒把的违法行为!”
“这……这……”李文才的脸上,露出了“无比为难”的神色。
“怎么?不愿意?”钱文海的眼睛一瞪。
“愿意!愿意!”李文才连忙点头,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俺回去……一定把话带到。谢谢钱站长,谢谢钱站长开恩!”
说完,他便如同丧家之犬般,在钱文海那充满胜利者姿态、又肆无忌惮的大笑声中,千恩万谢地,退出了办公室。
看着李文才那卑微到尘埃里的背影,钱文海端起茶杯,将上好的龙井一饮而尽。
他知道,这场战争,他已经赢了。
赢得彻彻底底。
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将永远被他踩在脚下,再无翻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