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十余日海上颠簸,目睹了生离死别,承受着身心双重磨砺的北吕宋船队,终于在这一天,看到了与吕宋岛截然不同的海岸线。浑浊泛黄的河水与碧蓝的海水在此交汇,冲积出一片广袤无垠、水网密布、绿意盎然的平原——**湄南河三角洲**。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纯粹的海腥,而是混合了河水、泥土、植被以及隐约稻香的特殊气息。
按照阿成事先传递的航线指引,船队小心翼翼地避开主航道,驶入一条较为宽阔的支流河口。河岸两侧,是茂密的红树林和一望无际的稻田,偶有高脚屋村落点缀其间,戴着斗笠的农人在田埂上驻足,好奇地打量着这支突兀而庞大的船队。
前行不久,一处显然经过疏浚、可供中小型船只停靠的简易码头出现在眼前。码头上,已有数十人在等候。他们中,有的身着暹罗警察的制服,神色严肃但并未携带攻击性武器;更多的,则是穿着中式短褂或西装、气质精干的华人,为首者,正是潮汕商会会长**陈振邦**。他身侧还站着几位商会理事和当地村落的头人。
当李金唐所在的货轮缓缓靠岸,抛下缆绳时,码头上等待的人群中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十八艘饱经风霜、挤满了面带菜色、眼神中交织着疲惫与希望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船只,陈振邦及其身后的华人同胞们,依然感到了深深的震撼。这绝非普通的商队或移民,这是一支从战火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完整的社群。
跳板搭稳,李金唐第一个踏上暹罗的土地。脚下坚实的触感,让他漂泊多日的心稍微安定了几分。他快步走向迎上来的陈振邦,尽管衣衫陈旧,满面风霜,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清澈而坚定。
“陈会长!”李金唐拱手,用带着闽南口音的汉语郑重说道,“雪中送炭,恩同再造!李金唐代表北吕宋万余乡亲,谢过陈会长与诸位同胞高义!”他深深一揖。
陈振邦连忙伸手扶住,神色复杂地感叹道:“李司令不必多礼!同是炎黄子孙,漂泊海外,理当互助。诸位一路辛苦了!”他打量着李金唐,又看了看陆续开始下船、秩序井然却难掩困顿的人群,低声道:“此地非讲话之所,我已与附近几个村子的头人商议好,先安排大家到村里暂歇,饮水和食物都已备下一些。”
在李金唐的点头示意和王豹等人的组织下,船上的民众开始分批下船。暹罗警察主要负责维持外围秩序,并未过多干涉,显然陈振邦已打点好关系。潮汕商会的成员和雇佣的本地人则上前引导,帮助老弱妇孺,分发少量的饮水和芭蕉(一种当地常见且能快速补充能量的食物)。
语言不通,环境陌生,但一碗清水、一口食物、一个暂时遮风避雨的落脚点,对于这群历经磨难的人来说,已是莫大的慰藉。他们被分散安置在码头附近几个关系友好的泰族村庄的空置房屋、祠堂甚至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尽管条件简陋,但总算暂时摆脱了海上的颠簸和追兵的威胁,获得了喘息之机。
安顿民众的事务交由苏望海和周明海具体负责,李金唐则与陈振邦来到了码头旁一间较为清净的高脚屋内。
屋内陈设简单,两人隔着一张竹桌坐下,随从皆守在门外。
“李司令,诸位能平安抵达,实属万幸。”陈振邦沏上两杯当地的香茗,语气缓和了许多,“不瞒你说,接到阿成消息后,老夫也是多方奔走,费了不少唇舌,才勉强说服了本地警方和官员,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仅是暂时。”
李金唐端起茶杯,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诚恳地说:“金唐明白。能给万余乡亲一个暂时栖身之所,已是天大的恩情。绝不敢再给会长和此地添更多麻烦。我们所需,不过是一块能够自食其力、安分守己的土地。”
陈振邦点了点头,面色转为严肃:“这正是关键所在。暹罗非无主之地,比不得南洋一些洋人说了算的殖民地。王室权威至高无上,政府对土地、人口管辖甚严。你们这么多人,若想长期合法居留,并获得土地垦殖,必须得到王室和政府的正式许可。”
他压低了声音:“当今陛下(拉玛九世普密蓬·阿杜德国王)年轻,但勤政爱民。政府内部,銮披汶·颂堪元帅势力很大,对华态度……较为复杂。因此,递交定居申请,需格外谨慎,既要表明你们的诚意与无害,也要展现你们的价值。”
李金唐凝神静听,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陈会长,依您之见,这申请该如何着手?我们当如何自处?”
陈振邦沉吟片刻,道:“首先,必须强调你们是‘避难的华人同胞’,是因‘原居住地动乱’而来,寻求暹罗王室的庇护。绝口不提之前的武装斗争和政治诉求,淡化‘北吕宋自治委员会’的色彩,最好能以……嗯,比如‘北吕宋华人互助会’之类的名义申请。”
“其次,要展现你们的价值。陛下重视农业,三角洲地区虽富庶,但仍有未垦之地,亦有水利之患。你们这么多人,皆是吃苦耐劳的农民、工匠,这便是价值。可以在申请中承诺,愿意开垦指定区域的荒地,并承担相应的赋税。此外……”陈振邦看了李金唐一眼,“我观你部下,纪律严明,非同一般。此事亦可稍加利用,可承诺愿协助维护地方治安,清剿小股盗匪,但切记,只能以‘民间保安’或‘协助警方’的名义,绝不可称军队。”
李金唐心领神会,这是要将他们从政治武装力量,转化为对暹罗王室和本地社会有实用价值的“技术移民”和“潜在合作者”。
“会长思虑周详,金唐受教。”李金唐郑重道,“我们即刻按照会长的指点,准备申请文书,并约束部众,绝不行差踏错,一切行为,皆遵暹罗律法与习俗。”
“好!”陈振邦见李金唐如此通透,心中稍安,“文书之事,我可派商会中文秘书协助你们起草、翻译成泰文。至于递送渠道……老夫在曼谷还有些人脉,可以尝试通过内政部的一位朋友,或者……或许能争取到一位亲近王室的亲王代为转呈,但这需要时机,也需一份能打动人的‘见面礼’。”
“见面礼?”李金唐微微蹙眉,他们现在几乎一无所有。
陈振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未必是金银。陛下聪慧,好奇心重,尤喜工程技术与农业改良。你们来自北吕宋,听闻曾自建水利,改良作物?若能整理出一套切实可行的、适用于三角洲地区的农田水利或作物种植的改良方案,或许比千金更为有效。”
李金唐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这是要他们展现“软实力”,用知识和技能作为敲门砖。
“我明白了!我们会尽快准备!”
会谈结束,李金唐走出高脚屋,望着远处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以及河边那些正在帮助村民修补渔网、或是主动清理环境的自家青壮,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告别了金戈铁马,一场新的、不见硝烟的战斗——为了生存与扎根的战斗,已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