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眠。
但他们叫我眠叔。
……我不睡觉!
一闭眼,就会坠入影流——那片由所有被删除的梦,堆积而成的暗网。
它缠绕着人类遗忘的碎片:童年时丢失的心爱布偶、少年时代未寄出的情书、临终前没能说出口的道歉……它们在黑暗中蠕动,凝成灰雾般的丝线,织成深渊。
而我,是唯一能以清醒状态穿行其中的人。
可这,不是天赋,是诅咒!
影流会反噬……
每一次窥见记忆的残骸,它就啃食我一分意识。太阳穴那道斜切至耳后的疤,就是它留下的齿痕。
每到深夜,那里便隐隐作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手指在颅骨内侧抓挠,它在低语:“你也该忘了!”。
但我,不能忘,怎么敢忘,不可以忘……
所以,我骑着电驴穿行在深夜的街巷,从不戴头盔,任寒风如刀刮过脸颊,割出清醒的痛感。
车灯忽闪,似喘息,似在低语:
闪一下,是“我还活着”;
闪两下,是“我还记得”。
这是我和自己的约定,也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回应。
今天中午,我要去送最后一件包裹。
地址是临港老城区,即将被推平的城中村。
地图上早已抹去它的名字,只有几条断裂的巷道还倔强地连着地面。
推土机停在三百米外,履带压碎了半块门牌,上面依稀能辨“焦爷食堂”四个字。
我知道,这不是一顿饭。
是一次偿还——!
只是不知道,谁先还清?
电驴在窄巷里喘着粗气,铁皮壳子撞上墙角,溅起几点火星。
眠叔的灰发贴在额前,海风带着船厂的锈味和潮气,吹不散他太阳穴那道斜切至耳后的疤——那是影流咬下的印记,也是他与记忆之间永不愈合的伤口。
停在七层老楼前,仰头……张望!
楼顶的黑锅,歪斜地架在报废的核反应堆上,锅盖边缘渗出淡青雾气,偶尔扭成手指的形状,又迅速溃散。
眠叔嘴角猛地抽搐,那不是蒸汽,是数据蒸发后的残念,是某种介于物质与信息之间无法描述的存在。
他没有走楼梯,这是危楼,太危险了!
脚踩空调外机,攀雨管,每一步落下,影子都慢半拍,像被什么拖住脚踝。
这是永眠者的诅咒:看得见记忆的重量。
别人的回忆,轻如羽毛,而他的,沉得能把地板压裂。他曾见过一个孩子梦见母亲的笑容,那团光亮轻盈跃动;也见过一位老人临终前反复播放战争画面,整栋楼的地板因此塌陷三寸。
而此刻,那口锅,沉得快压塌天台。
焦爷在等人来——!
这顿饭,他一个人吃不完。
天机局的老款工装,洗得发白,工牌里有内置芯片,早没了信号,解雇多年后仍别在胸口。围裙油垢层层叠叠,底下缝着一块深色布片——老陈送的张姐围裙边角。
他搅动铁棒,汤面浮着‘星灰’。
气味异常刺鼻:锅底焦米、陈骨、还有碎布料烧过的糊味。
焦爷手艺很好,但天机局的员工嘴太刁,口味太奇特。所以时间长了,他也忘记怎么做饭,这锅汤换做普通人,闻个味儿,就得在医院躺十年。
现在,灶头的火,点不着了!
血从他嘴角滑落,滴在锅沿,“滋”地一声消失。
这灶台是用报废的微型核反应堆改的,烧的是命。每一缕火焰,都是燃烧一段真实存在的记忆。他曾烧过初恋的信笺,烧过儿子第一声啼哭的录音,甚至烧过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现如今,他老了,命不够硬,热度不够。
“娘的,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记得’!”
焦爷挥手驱散灰雾……他在等人!
不是吃饭的人,是还债的人快来了!
三公里外的环城立交桥,林三酒的左眼泛起银雾,非欧几何聚散离合,明灭不定。
老陈的信息刚到:
『12月3日,中午,焦爷楼顶,吃个便饭!』
皮肤下豹纹游走,半边脸浮起绒毛,獠牙刺破唇角,呲得老长。现在这副模样,灵能贷催收员见了,能吓个半死——“疯兽”!
可他没失控,除了有点丑,和正常人差不多.
银雾退去,小心的在舌尖滴了一滴“显形药水”,兽形收敛,不过毛发异常浓密。
跃下断桥,足尖轻点碎砖,身形掠过屋脊檐角。本来林三酒能更快一些,只要退化,三公里路程也就两分钟。
但今天这顿饭,他只想做个人,至少看起来像个人。
况且,他也知道,这顿饭,不是为吃。
……是赎债!
老陈来得最晚,也最不像人。
楼顶边缘出现一个波纹,机械臂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五指张开,掌心红光凝聚,像撕一张看不见的膜。
空间扭曲,发出玻璃碎裂的脆响。
一撕,一挤,他便从裂缝跨进现实。
落地时,机械臂红光微弱,几近熄灭。能源只剩7%。他也没看谁,只踢了眠叔的电驴一脚。
车灯闪了两下。
然后走到焦爷面前,接口处一按。
一缕青烟抽出,化作数据流,沉入灶台。
铁锅,震了一下。
焦爷闭眼,叹了口气——他闻到了!
在数据末梢残留的是张姐的声音。
她炒菜时哼的小调,她骂人时带笑的尾音,还有她对着空屋子说“老陈,今晚该回来吃饭!”。
“……火,够了!”焦爷推开老陈。
四人围坐。
焦爷盛汤,动作慢得像在封棺材板。
铁勺刮过锅底,带起最后一丝星灰。林三酒接过铁碗,指尖一颤。汤面灰烬浮游,拼出围裙上的绣花图案——一朵褪色的蓝鸢尾,张姐亲手绣的。
不是巧合。
他低头喝。
第一口,咸!是眼泪的味道。十年前他在暴雨中抱着发病的小雨冲进面馆,张姐一句话没问,转身就下了碗热汤面。他喝完才发现,自己哭了整晚。
第二口,腥!是血的味道。五年前催收任务失败,他被疯兽咬了,浑身是血倒在门口,张姐剪开他衣服时手抖得厉害,却还是笑着说:“运气不赖,没咬你这张脸,要是毁了!谁给我当招牌?”
第三口——瞳孔骤缩!
味蕾炸开记忆洪流:围裙的焦味、炒饭的油香、她指尖的温度,全回来了。
他还看见那天傍晚,夕阳落在灶台上,张姐背对着老陈翻锅,哼着跑调的情歌,锅铲敲击铁锅的节奏,和她心跳一样欢快。
就在这时——“滋……”!
老陈的机械臂爆出电流声。
一段录音失真响起:
“……三酒的炒饭……要少放盐……”
张姐的声音——遥远,却清晰!
老陈没抬头,只把面前未动的汤碗,往林三酒那边推了推。
眠叔从水洼倒影里伸手,递出一个湿透的纸包,他没有开口,声音从腹部传来,“收件人:林三酒,签收。”
五张面额10元的代金券,每张都盖着“已核销”,又被划掉,旁写“延期使用”。
那是张姐定的规矩:穷学生可以赊账,但必须留下凭证,将来有钱了再补。
没人补,她也从不催。
市一中没有迁往新城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欠了钱,当然也包括林三酒兄妹。
焦爷往灶口撒了一把灰:
“今天特价,不收灵点,只收‘记得’!”
林三酒放下空碗,铁盆碰地,响得像敲钟。
“张姐的面,我吃了十年。”
老陈喉结滚动:“她总多给你一瓣蒜。因为你总是说,零钱也要算清楚。”
眠叔面前的水影晃了晃,闷声腹语:“我梦见她一直擦桌子,说‘脏了就没人来了’。”
焦爷望着熄火的灶:“所以我天天煮。只要有人吃,就还得活着!”随即,转向众人,扫视一圈,“……对吧?”
海风穿过楼宇缝隙,拂过四张疲惫的脸。
林三酒裤袋里的青铜纽扣突然发烫,像是回应某种召唤。他转向老陈,“这是黑法老的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老陈看着空碗,“不记得了!我忘记很多,很多,很多……”
火熄了!汤已尽,没人动——这不是终了!
某种东西在萌发,重新开始前的一餐。
远处,新沪市的核心cbd依旧喧闹。
高楼林立,数据流如银河倾泻,人们用芯片替换记忆,用算法过滤情绪。
遗忘成了常态,『记得』反而成了叛逆。
但在这里,在这座将倾的天台上,四个残缺的灵魂用最后一份“记得”,确认了彼此还活着。
林三酒握紧掌心的纽扣,感受那微弱脉动。
下一个坐标,正在浮现。
他站起身,望向东南方。
那里有一座地下广播站,经常发布匪夷所思的“小道消息”。现在,信号塔早已倒塌,里面的人估计都被天机局围剿、净化了!但最近三天,每到凌晨两点,都会传出一段模糊的女声播报。
眠叔发动电驴,车灯闪了两下。
老陈抬手,撕开虚空,裂缝中隐约是另一座城市的轮廓。
焦爷摘下围裙,轻轻覆在熄灭的灶台上。
他们没有告别!
……与此同时。
三公里外,一辆改装巴士,停在环城立交桥。车身的彩漆涂着“人格租赁公司”广告标语。驾驶座上,赫尔墨·零手握方向盘,凝视前方,仿佛在等一个未至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