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在青阳城完全散开,林家那扇掉漆的朱红大门已经被推开了条缝,林阳缩着脖子从里面溜出来,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锦袍皱巴巴裹着,袖口沾着几点昨夜炼药留下的焦黑污渍,活脱脱一个宿醉未醒的纨绔模样。他打着夸张的哈欠,眼角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街角几个看似闲聊的闲汉——那是苏家布下的眼线,自从婚约风波后,林府周围的暗哨就没撤过。林阳心中冷笑,脸上却适时地挤出点睡眼惺忪的茫然,踢踏着步子,晃晃悠悠地朝着主院的方向走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俚俗小曲,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房和那几个眼线听个真切。
主院的气氛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几个洒扫的下人屏息凝神,动作放得极轻,连脚步都带着刻意的收敛,生怕惊扰了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混合着陈年木料的腐朽气息,刺得人鼻腔发痒。管家福伯佝偻着背,正站在廊下,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此刻愁得能拧出水来,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阳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懒散像一层薄冰,在踏入主院门槛的瞬间无声碎裂。他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福伯愁苦的脸,随即又挂上那副人畜无害的傻笑,一步三摇地晃过去,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轻浮:“哟,福伯!您老这一大早的,脸皱得跟晒干的橘子皮似的,谁欠您月例钱啦?”
福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哆嗦,抬眼看清是林阳,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混杂着无奈和心疼的复杂情绪,他慌忙上前几步,压低了嗓子,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沙哑:“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小点声!老族长他……他昨夜又……”
后面的话被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硬生生截断!那咳嗽声是从紧闭的卧房门内传出的,沉闷、急促,如同濒死的野兽在胸腔深处挣扎,每一声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紧接着是“噗”的一声轻响,像是粘稠的液体溅落在布帛上。
林阳脸上所有的伪装瞬间褪尽,瞳孔猛地一缩,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把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丝淡淡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扑面撞来!卧房里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遮蔽了大部分晨光。林震天半倚在宽大的黄梨木床榻上,脸色蜡黄中透着死灰,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几缕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狼狈地贴在额角。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胸前一块染血的白色丝帕,指节因为用力而青筋毕露,剧烈的喘息牵动着瘦骨嶙峋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似的“嗬嗬”声。
看到林阳闯进来,老人浑浊的眼睛里艰难地挤出一丝微弱的光,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打断,他剧烈地弓起身子,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一个侍女正惊慌地端着一盆染血的热水准备出去,差点与林阳撞个满怀。
林阳的目光死死钉在爷爷手中那块被暗红色血渍迅速浸透的丝帕上,那刺目的颜色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榻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爷爷!”
林震天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挥开他的搀扶,又似乎想拍拍他,最终那只枯槁的手只是无力地垂落,搭在冰冷的床沿,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咳……咳咳……阳儿……不……不必费心……老毛病了……”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人老了……咳咳……骨头缝里……都是当年留下的债……”
林阳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住了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和暴戾。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向门口手足无措的福伯,声音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冷静:“福伯,爷爷这伤……到底怎么回事?需要什么药?”
福伯佝偻着身子进来,看着床榻上形容枯槁的老族长,眼圈瞬间红了,他抬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低低道:“少爷……唉……这是老族长当年为了保住林家最后一条玄铁矿脉,在城外黑风峡,跟李家那个刚突破玄师境的老怪物李阎硬拼落下的……那李阎的‘蚀骨阴风掌’歹毒无比,阴寒掌力侵入了肺脉和心脉……这些年全靠族里那点微薄的收入,勉强买些温养经脉、压制寒毒的普通丹药吊着……”
老人说着,声音越发哽咽,绝望地摇着头,“可……可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前些日子苏家又压低了矿石收购价,咱们……咱们连这点维持的药都快供不起了!老族长不肯说,可老奴知道,他……他是不想再拖累家族啊!城里的陈药师说了,要想根治,除非……除非能找到‘赤阳参’为主药,辅以‘火心七叶花’、‘血晶草’炼制‘烈阳融雪丹’,才能彻底拔除那跗骨之蛆般的寒毒……可那‘赤阳参’……那是生长在火山熔岩附近、吸收了至阳之气的玄阶上品灵药!万金难求!咱们林家现在……就是把库房和这老宅子都卖了,也凑不出一个零头啊!”
赤阳参!玄阶上品!万金难求!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阳的心头。他沉默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床榻,肩膀绷得如同拉满的硬弓。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他僵直的背影,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靠得极近,才能看到他那双垂在身侧、骨节泛白的手在微微颤抖,以及眼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怒火与冰冷刺骨的恨意!
苏家!李家!是他们的贪婪和打压,一步步将林家逼入绝境!是他们让爷爷强撑着这破败的身躯,在绝望中煎熬!胸腔里那股压抑了三年的戾气,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在爷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福伯绝望的叹息中,疯狂地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伪装的躯壳!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味和浓烈药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那冰冷非但没有平息怒火,反而如同淬火的刀刃,将他所有的情绪都锻打成了更坚硬的决心。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愤怒、痛苦都被一层更深的漠然覆盖。他走到床边,动作异常轻柔地扶住爷爷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身体,另一只手拿起旁边温热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老人嘴角残留的暗红血渍。他的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爷爷,您歇着。”林阳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听不出什么波澜,只有一丝极淡的沙哑泄露了丁点情绪,“药的事,您别操心。”
林震天浑浊的眼睛望着孙子平静得过分的脸,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疲惫地阖上眼皮,枯瘦的手无力地搭在林阳的手背上,冰凉刺骨。林阳反手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焐着。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惊涛骇浪。
福伯站在一旁,看着这对祖孙,看着林阳那过于平静的侧脸,不知为何,心头猛地一跳。这平静……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压抑得让人窒息。
林阳将爷爷的手轻轻放回温暖的丝被下,仔细掖好被角。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桌上那碗早已凉透、散发着刺鼻苦涩味道的药汤,又看了一眼福伯熬得通红的眼睛。
“福伯,”林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爷爷的药,不能停。家里……还有多少现钱?”
福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少爷……库房里……库房里就剩下三十几个金币了……下个月的月例钱……怕是……”
林阳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知道了。”他只说了三个字,转身就往外走。脚步踏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面上,每一步都落得很稳,很轻,却像是踩在紧绷的鼓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走出主院的大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青阳城特有的、混杂着尘土和烟火气的味道。林阳站在廊下,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远方天际那轮刚刚挣脱云层、光芒刺眼的朝阳。阳光落在他脸上,却驱不散他眼中那层凝固的冰寒。
赤阳参!苏家!李家!爷爷咳血的苍白面容、福伯绝望的叹息、袖中暗藏的阵符和丹药冰冷的触感、破败的林府、还有那隐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危机……所有的线头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拧紧!
他缓缓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那里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陷的血痕,微微渗着血丝。这点刺痛,比起爷爷承受的寒毒噬心之痛,算得了什么?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几点刺目的猩红,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最终形成一个冰冷而狰狞的弧度。
好,很好。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他需要力量,需要资源,需要撕开这笼罩在林家头顶的沉沉阴霾!赤阳参……无论它在天涯海角,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林阳,要定了!
他不再停留,转身,那身破旧的锦袍在晨风中扬起一道凌厉的弧线,朝着他那偏僻破败的小院大步走去。背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拉得很长,孤绝而坚定,每一步踏下,都像是要将这青阳城坚硬的石板路,踩出通往未来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