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那道“若有冤屈,可向皇后申诉”的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后宫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他本意是想借着苏芷柔事件这股东风,肃清一下后宫积弊,敲打敲打那些仗势欺人、阳奉阴违之辈,给那些受了委屈的低位妃嫔一个宣泄和寻求公正的渠道,顺带整顿整顿后宫风气,使其真正“安宁”下来。
他以为,经过静芜苑那场烈火焚心、触目惊心的公开处刑,众人即便心里有冤,也会掂量着说,掀不起太大风浪,顶多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抱怨,正好借机小惩大诫,收拢人心。
然而,他低估了那场公开处刑带来的后续影响之深远,也低估了后宫女人们借势而为、落井下石的“智慧”与狠辣。
那观刑台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灼伤的不仅仅是苏芷柔的躯体,更是每一个旁观者脆弱的神经。
那场观刑,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恐惧的烙印,带着皮肉焦糊的幻痛和灵魂深处的战栗,深深烫在了每个嫔妃的心上。
徐天那日展现出的冰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凛冽皇威,让她们从骨子里感到战栗不已。
一连数日,许多妃嫔夜不能寐,一闭眼便是那火光冲天的可怖景象。
但恐惧之余,一种微妙的、近乎残忍的投机情绪也在幽暗的心底滋生蔓延,陛下如此重视皇嗣,如此严惩触碰底线者,甚至连有孕的宫妃也毫不容情,那么,借着这股陛下亲手掀起的“东风”,去告一告那个往日嚣张跋扈、如今正虚弱、且明显因禁足和陛下冷落而失了部分圣心的花见羞,岂不是名正言顺,又安全无虞?
法不责众,陛下总不会为了一个失德且待罪保胎的妃嫔,惩罚所有“喊冤”的人吧?
这其中,尤以徐婕妤和花蕊夫人姐妹二人心思最为活络、算计最为深沉。
观刑回来后,姐妹二人在徐婕妤那布置雅致的宫室内,屏退左右心腹,只留一炉宁神静气的百合香袅袅升腾,低声密议。
“姐姐,陛下此举,倒是出乎意料。”花蕊夫人抚着依旧有些急促的心口,小声道,脸色还有些发白,“那火刑……真是吓死人了,我这几晚都没睡好。”她的话语里带着真切的恐惧,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徐婕妤端起手边温热的雨前龙井,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神却冷静得可怕,与妹妹的惊魂未定形成鲜明对比:“是吓人,但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陛下金口玉言,让有冤诉冤。花见羞往日那般跋扈,眼睛长在头顶上,得罪的人还少吗?从美人、才人到采女,哪个没受过她的气?如今她虎落平阳,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
“姐姐的意思是……?”花蕊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身体微微前倾。
“我们不必亲自出面,脏了自己的手。”徐婕妤唇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放下茶盏,指尖轻轻点着光滑的桌面,“只需在平日与其他妃嫔交往、赏花、品茶时,‘无意间’感叹几句花昭仪往日的‘真性情’,提及某某美人似乎曾因一点小事被当众呵斥至泪洒当场,某某才人的份例好像被克扣过以致冬日缺炭受冻……再‘忧心忡忡’地说,如今花昭仪正在保胎,陛下和皇后定然看重龙裔,只怕往日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好此时去烦扰,免得触了霉头,反而显得不识大体……”
她的话说得含蓄委婉,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但花蕊夫人立刻心领神会。
这是要借他人之口,行告状之实,而且要营造出一种“大家都苦花久矣,只是碍于形势不敢言”的氛围。
她们自己躲在幕后,既能给花见羞添堵,让她即便侥幸保下胎儿也落得个声名狼藉、地位动摇的下场,又能显得自己置身事外,甚至还带着几分“体谅”皇后和陛下难处的“懂事”。
于是,在徐氏姐妹有意无意的引导、怂恿和这种看似体贴实则煽风点火的暗示下,一股针对花见羞的暗流开始在后宫底层迅速涌动。
那些曾经被花见羞讥讽过、打压过、克扣过用度、甚至只是因她心情不好而被无辜迁怒的低位妃嫔、美人、才人们,在恐惧稍定后,回想起往日屈辱,再结合陛下那日展现的绝对威严和明确旨意,以及徐婕妤姐妹看似“体己”实则挑唆的暗示,心思都活络起来,一种“或许这是个机会”的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
起初只是一两个胆大又确实受过不小委屈的,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前往坤宁宫,跪在皇后朱清珞面前,声泪俱下地哭诉往日被花见羞欺压的“小事”。
朱清珞本着公正之心,虽知事有蹊跷,但仍仔细聆听,温言安抚,并命女官一一记录在案,态度温和而持重。
然而,万事开头难。有了带头的,并且见皇后并未斥责,反而受理了,后面观望的人便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诉苦的人开始络绎不绝,今日这个才人哭诉花昭仪曾摔碎了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玉镯还反诬她冲撞;明日那个美人哽咽道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匹陛下赏赐的江南好料子却被花昭仪强行索要,敢怒不敢言;后日又有采女状告花昭仪身边的宫女曾无故掌掴她,只因她行礼慢了一步……诉状越来越多,内容愈发具体,细节愈发清晰,而指向的目标却惊人地一致,凝香馆那位正在保胎的花见羞。
皇后朱清珞看着案头迅速堆积起来的、密密麻麻记录着花见羞各种“罪状”的册子,眉头越蹙越紧,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她是个明白人,岂能看不出这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时机如此巧合,诉状如此集中,若说无人组织引导,她是断然不信的。
徐氏姐妹那点借刀杀人、隔岸观火的心思,她洞若观火。
然而,明白归明白,她此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处理?怎么处理?花见羞如今正躺在病榻上保胎,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元气大伤,胎儿尚且岌岌可危,太医嘱其静养,切忌忧思惊惧。此时若依据这些堆积如山的诉状去惩处她,无论是降位、禁足还是其他惩罚,都无异于雪上加霜,万一刺激到她,情绪激动之下导致龙胎不保,这个天大的责任谁来负?
陛下那里,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他前脚才为了皇嗣(或者说为了皇权的尊严)严惩了苏芷柔,后脚又怎能容忍有人去动正在保胎、同样怀着龙裔的花见羞?届时,自己这个皇后该如何自处?
不处理?那便是公然抗旨不遵!陛下当着六宫妃嫔的面,亲口下令让她主持公道,申雪冤屈。
如今这么多“冤情”递上来,人证物证俱在,她若置之不理,或者一味偏袒花见羞,不仅会让她这个皇后威信扫地,沦为笑柄,更会坐实后宫不公之名,将来如何服众?
那些递了诉状的妃嫔会如何想?她们会觉得自己被陛下和皇后联手戏耍了,失望愤怒之下,难免生出怨怼。
陛下若是问起,她又该如何交代?难道说因为花见羞有孕,所以所有的过错都可以一笔勾销?那陛下的旨意岂非成了儿戏?
这简直是一个烫手至极的山芋。徐婕妤这一手,可谓是精准地抓住了时机和帝王最在意的软肋皇嗣,将皇后架在了权力、法理与人情的熊熊烈焰上烤灼,进退维谷。
朱清珞揉着发胀的额角,深感疲惫无力。这后宫之主的凤冠,戴起来竟是如此沉重。
她深知,这件事已非她一人能够决断,无论她如何处置,都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不良后果,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思虑再三,权衡利弊,她做出了一个最稳妥,也最无奈的决定,将难题交还给制造难题的人。
她命得力女官将所有的诉状进行仔细整理、归类,剔除掉一些明显夸大其词、证据不足或纯属臆测的,将那些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相对清晰,且确实能反映出花见羞往日跋扈行径的案例,详细誊录在一本专门的奏事册上。
她没有附加任何自己的处理意见,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只是客观地、不加评论地呈列事实,如同一个忠实的记录者。
然后,她亲自带着这本沉甸甸、仿佛凝聚了无数委屈与算计的册子,整理好仪容,前往宣政殿求见徐天。
“陛下,”朱清珞将册子双手呈上,声音平静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与沉重,“日前陛下有旨,命臣妾受理后宫冤屈,以正风气。近日,确有不少妃嫔前来申诉。其中情由,臣妾已命人详细记录在此,不敢擅专,特呈请陛下御览定夺。”
徐天有些意外地接过册子,他还以为以皇后的能力,这些“小事”早已处理妥当了。
当他翻开那本册子,看着里面一条条、一桩桩指向花见羞的“罪状”,从言语羞辱到行为欺压,从克扣用度到纵奴行凶……虽然单看每一件大多不是什么十恶不赦、动摇国本的大罪,但数量之多,涉及面之广,时间跨度之长,还是让他皱紧了眉头,越看,脸色越是沉郁,仿佛笼罩了一层阴云。
他放下册子,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与头大。
他本意是平息风波,整肃风气,怎么反而像是捅了马蜂窝,集中爆出这么多针对花见羞的事情?
这个花见羞,平时在他面前娇媚可人,私底下到底是得罪了多少人?她那股子骄纵劲儿,看来是真没少给她拉仇恨,如今竟成了众矢之的。
现在怎么办?这简直是一道送命题。
前脚刚说完让皇后秉公办理,以彰显后宫法度,后脚就发现这“冤情”几乎全都指向同一个人,而这个人偏偏还是个正在保胎的“重点保护对象”,动不得,碰不得。
若是置之不理,或者轻拿轻放,那他之前的旨意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皇后的威信受损,后宫众人也会觉得陛下言而无信,欺软怕硬,只敢拿苏芷柔那样的孤例开刀,却动不了有孕倚仗的宠妃。
这让他天子颜面何存?日后旨意还有何威力?
若是依照宫规严惩花见羞,哪怕只是依例降位禁足,且不说她如今那风吹就倒的身体状况受不受得住刺激,单是考虑到她腹中那尚未稳固的胎儿,徐天就下不了这个手。
那是他的血脉,刚刚经历了一场阴谋劫难,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波。
他不能让自己背上一个因小过而损皇嗣的名声。
沉默良久,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和徐天手指在光滑御案上无意识敲击的笃笃声响,这声音清晰地显示着他内心的权衡、挣扎与不易。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做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既能维护旨意严肃性、又能顾及皇嗣安危,同时也能稍稍平息众怒的折中决定。
这个决定必须足够明确,以儆效尤,又不能真正伤及根本。
“皇后,”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花见羞御下不严,言行失当,积怨甚多,有失妃嫔之德,确实难辞其咎。即日起,降为才人,移居……移居缀锦宫西偏殿静养。其原有宫女、内侍,侍奉不力,不能规劝主子,反而可能助长其气焰,悉数打发至浣衣局或皇庄服苦役,以儆效尤!着内侍省重新挑选一批稳重妥帖、谨守本分的宫女、内侍前往伺候,务必保障其安心养胎,不得再有差池!”
这个处罚,可谓是用心良苦,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降位份,是从昭仪直降为才人,连降数级,惩罚不可谓不重,这是给那些申诉的妃嫔一个明确交代,表明陛下知道了花见羞的过错,并给予了严厉的惩罚,维护了旨意的表面公正。
打发其原有心腹下人去干苦力,既是惩罚这些奴才,也是斩断花见羞在宫中可能的耳目和手脚,更是做给外人看,表明陛下整顿的决心。
而重选宫人,名为伺候,实为监督和控制,确保她不能再惹是生非,也确保她能“安心”养胎,不出意外。移居偏殿,则是降低了她的待遇和居住环境,符合其才人的身份。
既维护了旨意的严肃性,又保住了皇嗣这个根本,同时也算是对花见羞往日行为的一个清算和警告。
朱清珞闻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个结果,虽然未必能让所有申诉者完全满意,但已经是当前复杂局面下最能平衡各方利益、避免更大风波的选择了。
陛下终究,还是以皇嗣为重,这也是王朝的根本利益所在。
“臣妾遵旨。”她躬身应道,语气平稳,“即刻便去安排,定会办得稳妥。”
徐天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看着皇后离去时那端庄却难掩疲惫的背影,又看了看案头那本记载着后宫无数风波与算计的册子,徐天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叹息一声。
这后宫之事,看似微小,不过是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处理起来,竟比前朝的军国大事还要耗费心神,更需小心翼翼。平衡二字,谈何容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道旨在“安宁”的旨意,或许恰恰打破了某种危险的平衡,掀起了更深层次的暗涌。而这暗涌之下,还不知藏着多少未知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