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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元年的初冬,寒气已如钢刀般侵肌蚀骨。

燕云大地褪去了最后一丝残秋的温软,露出北疆独有的严酷本色,枯草被白霜裹成银条,风卷着沙砾掠过冻土,发出 “呜呜” 的尖啸,像是无数亡魂在旷野上哀嚎。

土地冻得梆硬,马蹄踏上去能溅起细碎的冰碴,呵出的白气刚飘到半空就凝成霜粒,连流淌的血都能在顷刻间冻结成暗红的冰壳。

然而,比这极寒天气更冷的,是弥漫在幽州与渝关两座战场上空那凝滞到令人窒息的绝望杀意,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所有生命都困在其中,任其挣扎、凋零。

幽州城外,吴军连营绵延数十里,营寨外的三道壕沟已结上薄冰,拒马和鹿砦上挂满了冰凌,在惨白的天光下泛着冷光。

中军大帐内,地龙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帐内众人眉宇间的凝重。杜仲稳坐在帅椅上,玄色嵌银鳞甲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指尖摩挲着案上的舆图,目光如蛰伏的巨兽般锐利,耐心地等待着给予猎物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帐外,西城外传来的炮击声从未停歇,“轰隆 —— 轰隆 ——” 的巨响如同惊雷,每一次轰鸣都伴随着大地的震颤,帐内悬挂的灯盏也随之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帐壁上,忽明忽暗。

西城外的旷野上,二十余架配重式投石机如同一排钢铁巨人,整齐地列在阵前。

每架炮车都由百余名士卒操控,他们穿着厚重的棉袄,额头上却渗着汗珠,正费力地转动绞盘,将巨大的石弹拉升至高处。

这些石弹皆是从附近山中开凿的花岗岩,最大的重达三百余斤,表面被打磨得粗糙不平,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

随着一声 “放!” 的怒吼,绞盘松开,石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划破长空,如同黑色的流星,狠狠砸向幽州西城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城墙。

“嘭!”

石弹与城墙相撞的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外层的包砖如同脆弱的蛋壳般飞溅,有的被砸成碎末,有的则带着尖锐的棱角飞向城头,砸得守军惨叫连连。

城墙内层的夯土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松垮,簌簌地向下掉落,原本就塌陷的缺口又扩大了几分,露出里面黄褐色的土层,如同巨兽被啃噬后露出的伤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城头上的守军早已被这连日的轰击折磨得心神俱疲,有人蜷缩在垛口后,双手死死捂着耳朵,脸色惨白;有人则紧握着长枪,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连站立的双腿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轰鸣声中,一骑快马从西北方向疾驰而来,马蹄踏过冻土,溅起零星的冰碴和尘土,直冲向吴军大营。

骑士身披轻便的皮甲,甲胄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壳,脸上满是风尘,鬓角还沾着枯草,显然是长途奔袭而来。

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振奋,手中的马鞭不断抽打马臀,催促着战马加快速度。

营门的哨兵认出是己方骑兵,连忙放行,骑士直奔中军大帐,在帐外翻身下马,动作急切却不失章法,正是负责袭扰伪唐粮道的骑将李虎。

“大将军!末将李虎,有要事禀报!” 李虎大步踏入中军帐,帐内的暖意让他冻得发紫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他单膝跪地,甲胄上的冰碴在跪地时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讥诮,“末将奉命扫荡西北粮道,今日于妫州以南三十里处的落马坡,遭遇一支伪唐援军!看旗号,似是来自义武镇王都麾下!”

帐内诸将原本或低头思索,或注视舆图,闻言顿时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李虎身上。伪唐的援军,终于还是来了?

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有的带着警惕,有的则露出不屑,显然对伪唐军队的战力并不看好。

杜仲面色平静,只是微微颔首,指尖依旧轻叩着案几,声音沉稳如钟:“来了多少人?衣甲器械如何?战力又怎样?”

李虎咧嘴一笑,伸手抹去脸上的风尘,露出一口白牙,抱拳道:“回大将军!那支援军人数约莫四五千,衣甲旗帜杂乱不齐,有的穿皮甲,有的穿布甲,还有人连头盔都没有,就裹着块破毡帽!行军队伍拖沓松散,前后绵延数里,斥候只放出不足三里,连基本的警戒都做不到!末将见其孱弱,便率三千弟兄分成两队,从两侧发起冲锋!结果…… 嘿,那叫一个不堪一击!”

他越说越兴奋,双手比划着冲锋的动作:“我军骑兵刚冲到近前,他们就乱了阵脚!有的扔下兵器就跑,有的甚至跪地求饶,一触即溃!末将率军追杀了十余里,斩首三百余级,俘获千余俘虏,其余的都作鸟兽散了!倒是缴获了不少粮车,足足有两百多辆,可惜里面装的尽是些陈年粟米,还有不少已经发霉了,怕是义武王都那老狐狸拿来搪塞李存勖的,根本不敢派精锐来援!”

李虎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轻蔑,连带着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嘲讽:“依末将看,伪唐诸镇早就离心离德,各怀鬼胎了!李存勖丢了魏博,实力大损,如今就是个空架子!他的圣旨,怕是也就只能在魏州皇宫里听听响罢了!这些所谓的援军,不过是应付差事,走个过场,绝无半分死战之心!”

帐中诸将闻言,大多露出 “果然如此” 的神情,甚至有人发出低声的嗤笑。

伪唐自李存勖称帝后,内部矛盾便日益尖锐,各镇节度使拥兵自重,早已不愿听从调遣,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此刻听到李虎的禀报,更印证了众人的猜测。

“将军所言极是!” 一名副将忍不住开口,“去年成德镇张文礼叛乱,李存勖派兵征讨,义武镇就按兵不动,如今怎会真心来援幽州?不过是怕李存勖秋后算账,才派些老弱来应付罢了!”

杜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对此并无太多意外。

他挥了挥手,示意李虎起身,沉声道:“辛苦了。一路奔波,先下去歇息片刻,让军医看看伤势。俘获的粮草清点后并入我军粮秣,务必仔细检查,发霉变质的不可食用,免得将士们吃坏了肚子。至于那些俘虏……”

他顿了顿,语气冷了几分:“甄别清楚,若是普通士卒,愿降者就打散充入辅兵,负责搬运器械、挖掘壕沟;若是将校或顽抗不驯者,你知道该怎么做。”

“末将明白!” 李虎肃然应命,转身退出大帐。他知道,“知道该怎么做” 意味着什么 ,那些不愿投降的俘虏,最终只会成为营寨外壕沟里的填充物。

待李虎退出,杜仲目光扫过帐内将领,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诸位都听到了。伪唐气数已尽,内部崩坏,各镇只求自保,已不足为惧。李存勖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无力也无心倾力来援幽州。”

他手指重重敲了敲舆图上幽州的位置:“我军眼下心腹之患,仍在两处,一是幽州这座坚城,二是北方耶律德光的契丹大军!传令下去,各营提高警惕,加强巡逻,防备幽州守军狗急跳墙,出城偷袭即可。我军重心,不变!仍是全力破城!”

诸将齐声应诺:“遵令!”

杜仲的手指再次点向舆图上幽州西城那个巨大的红圈标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西城缺口已显,夯土松动,守军士气必然受挫。是时候再试一试赵德钧的斤两了!看看他这幽州节度使,究竟能撑到何时!”

经过四日的持续轰击,西城那段约二十丈的城墙早已不堪重负。

外层的青砖几乎全部脱落,露出里面被石弹砸得松垮的夯土芯,城墙高度也塌陷了近三尺,形成一个缓坡状的破损带,像是给吴军搭好了一道天然的攻城梯。

守军虽日夜加固,用沙袋、木料甚至民房的砖瓦填补缺口,但在吴军巨大的炮车面前,这些努力都显得杯水车薪。

“传令!” 杜仲站起身,走到帐门口,目光望向西城的方向,声音清晰冷冽,“炮车营集中火力,覆盖缺口两侧的城楼及后方五十步区域,共计三轮!弩车营上前,推进至城墙两百步处,对准缺口后方通道,覆盖射击五轮!务必压制敌军增援,为禁军攻城扫清障碍!”

“喏!” 传令兵齐声应命,转身快步离去。

呜 —— 呜 —— 呜 ——

凄厉的进攻号角再次撕破寒冷的空气,在旷野上回荡。

吴军阵后,巨大的配重炮车发出 “嘎吱嘎吱” 的绞盘转动声,那声音如同老树断裂般刺耳。

士卒们喊着整齐的号子,奋力推动绞盘,将沉重的石弹拉升至最高点。随着营将一声令下,绞盘松开,数十颗石弹如同暴雨般砸向预定区域 ,不仅是缺口本身,更重点照顾缺口两侧的敌楼和垛口,以及城墙后的通道,试图最大限度地清除守军和阻碍。

“轰隆!轰隆!”

石弹撞击城墙和地面的巨响此起彼伏,烟尘冲天而起,形成一道道灰色的烟柱。

缺口左侧的敌楼被一颗巨石直接命中,顶层的木质结构瞬间崩塌,碎木和砖石如同雨点般落下,里面的守军惨叫着被埋在废墟之下。

城墙后方的通道上,几名试图增援的幽州士兵被石弹砸中,瞬间化为肉泥,鲜血和碎骨溅得到处都是。

紧随其后,数十架床弩和数百名强弓手同时发难!

特制的破甲重弩箭长达三尺,箭镞是用精铁打造的三棱形,能穿透普通的皮甲;强弓手射出的箭雨则如同黑色的乌云,密密麻麻地越过城墙,狠狠攒落在缺口后的通道和可能隐藏伏兵的房屋屋顶上。

凄厉的惨叫声顿时从城头后方传来,有的是被弩箭穿透身体的痛苦哀嚎,有的是被箭雨逼得无处可躲的绝望哭喊。

“禁军前锋营!攻城!”

随着营将一声怒吼,三千名精选的吴军禁军重甲步兵从阵中涌出。

他们身披最精良的明光铠,胸甲上的护心镜在天光下泛着冷光,手持厚达三寸的榆木盾牌,腰间挎着百炼横刀,背上还背着短斧和飞梯,以严整的方阵,向着那道巨大的缺口发起了迅猛的冲击。

方阵推进的速度不快,却异常稳固,每一步都踏得坚实,盾牌与盾牌相互碰撞,发出 “砰砰” 的声响,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

城头之上,经过最初炮击和箭雨压制后的短暂沉寂,守军终于反应过来。赵德钧的声音从城墙后方传来,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顶住!给我顶住!长枪手上前!排成枪阵,堵住缺口!弓弩手!快射!不要怕!金汁!火油!都给我倒下去!谁要是后退一步,斩!”

幸存的幽州守军,以及从东城、南城抽调过来的增援部队,也知道此刻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们红着眼睛,握着手中的兵器,疯了般冲向缺口。长枪兵排成密集的枪阵,枪尖斜指向上,如同一片锋利的钢铁丛林,试图将吴军挡在缺口之外。

弓弩手则躲在枪阵后方,拼命地拉弓射箭,虽然因之前的压制而箭矢稀疏,却依旧顽强地向着吴军方阵射去。

更有几名守军抬着装满金汁的木桶,冲到缺口边缘,将那滚烫的液体狠狠泼向下方的吴军。

“啊 ——!” 一名吴军校尉刚冲到缺口下方,就被金汁泼中了左臂。滚烫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甲胄,贴在皮肤上,他发出凄厉的惨叫,手中的盾牌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倒在地上翻滚挣扎,左臂很快就变得焦黑,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但吴军禁军无愧 “精锐” 之名,他们顶着巨大的伤亡,悍不畏死地向上猛冲。

前排的士兵用盾牌死死挡住长枪的刺击,后排的士兵则用短斧砍向枪杆,试图劈开一道缺口。

飞梯被迅速架设在塌陷的缓坡上,几名身手矫健的士兵踩着飞梯向上攀爬,手中的横刀不断挥舞,劈砍着试图阻拦的守军。

不断有士卒中箭或被金汁泼中,惨叫着从缓坡上滚落,但后面的人立刻填补上空位,没有丝毫犹豫。

“杀!” 一名名叫王二的吴军校尉率先跃上缺口,他的盾牌已经被长枪刺穿了几个窟窿,左臂也中了一箭,但他依旧双眼赤红,手中横刀舞动如飞,瞬间劈翻两名守军。

然而,他刚站稳脚跟,七八支长枪就同时刺向他的胸膛,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捅穿了身体,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尸体重重地摔在城墙后方。

越来越多的吴军士兵涌上缺口,与守军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

刀剑碰撞的 “叮叮当当” 声、士兵的怒吼声、受伤的惨叫声、骨骼断裂的 “咔嚓” 声交织在一起,缺口处瞬间变成了一个吞噬生命的漩涡。

尸体迅速堆积起来,有的是吴军的,有的是守军的,层层叠叠,鲜血顺着缓坡向下流淌,在冻土上凝结成暗红的冰壳,又很快被新的鲜血覆盖。

杜仲站在中军高台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血腥的一切。

他看到吴军几次险些完全控制住缺口,士兵们已经冲到了城墙后方,但赵德钧似乎在后方亲自督战,不断有新的守军涌上来,凭着人数优势和地利,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将吴军推了回去。

“守军士气未溃,抵抗决心仍坚。” 杜仲语气平静地对身旁的人说道,“此时投入更多兵力强攻,纵然能拿下缺口,我军伤亡也必然惨重,得不偿失。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幽州虽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但并非没有裂痕。”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鸣金收兵。”

清脆的锣声响起,如同疲惫的叹息,在战场上回荡。

正在缺口处厮杀的吴军禁军听到锣声,如同潮水般缓缓退了下来。他们的甲胄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有的扛着受伤的同伴,有的拖着断裂的兵器,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基本的阵型,没有溃散。

缺口处留下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兀自呻吟的伤员,守军也无力追击,只能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传令炮车营,继续轰击。” 杜仲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厮杀从未发生过,“重点仍是西城缺口,不要给守军喘息的机会。同时,让军医加快救治伤员,器械营补充箭矢和飞梯,明日一早,我们再试一次。”

“遵令!” 副将躬身应命。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渝关,战事已惨烈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

契丹大军如同附骨之疽,日夜不停地围攻渝关。

关墙之下,尸体早已层层叠叠,冻得僵硬如石,又被新的尸体覆盖,形成了一道高达数尺的触目惊心的斜坡。

最下层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与血腥味、火硝味混合在一起,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契丹人甚至开始利用这些冻硬的尸堆作为攀爬的垫脚石,有的士兵直接踩着同伴的尸体向上冲,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对胜利的疯狂渴望。

关墙之上,吴军将士早已疲敝不堪。

连续十余日的高强度守城战,伤亡人数已超过三千,几乎占了总兵力的五分之一。

幸存的士兵人人带伤,有的手臂被箭射穿,有的腿被滚石砸断,只能靠同伴搀扶着才能站立。他们睡眠严重不足,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却因杀戮和生存的本能而变得赤红麻木。

箭矢、滚木礌石消耗极大,虽然有水师不断冒着契丹游骑的威胁,从海路运送补充物资,但依旧供不应求。

震天雷更是所剩无几,只剩下不足五十枚,只能在最危急的时刻使用。

崔协的嗓音早已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靠手势和眼神指挥士兵。

他身上的明光铠沾满了血污和冰碴,甲叶之间凝结着暗红色的冰壳,每动一下都发出 “嘎吱” 的声响。他站在关墙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个士兵,时不时拍一拍他们的肩膀,用眼神给予鼓励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石守信站在崔协身旁,浑身是伤,最重的一处是左肩被契丹人的狼牙棒擦过,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他只是用一块粗布草草捆扎了一下,动作稍大,鲜血就会渗出布条,染红他的甲胄。

但他依旧握着那杆跟随他多年的长槊,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城下的契丹大军,每当有契丹兵爬上城头,他都会第一个冲上去,用长槊将其挑下。

契丹人的伤亡更是数倍于吴军,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巨大的伤亡终于开始反噬其军心士气。

夜幕降临时分,契丹军营中,怨言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打不下去了… 这渝关就是个无底洞,填多少勇士进去都不够…” 一名契丹士兵蜷缩在篝火旁,裹着一件破旧的皮裘,牙齿因寒冷和恐惧而不停打颤。

他的弟弟三天前在攻城时被滚石砸死,尸体至今还堆在关墙下,连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 家里的牛羊没人放,老婆孩子还在等我们回去过冬…” 另一名士兵叹了口气,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思念。

他来自契丹迭剌部,这次南下本是为了抢夺财货,却没想到会陷入这样一场无休止的血战。

“南人的骨头太硬了… 抢不到东西,还要把命丢在这里…” 有人低声抱怨,眼神中充满了不满,“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东边抢渤海人,那里的人软弱,东西又多。”

“惕隐是不是被南人吓破了胆?非要死磕这里…” 甚至有小股的部族兵开始出现消极避战的情况,入夜后偷偷溜出大营,试图逃离这个死亡之地,却被巡逻的契丹骑兵抓住,当场斩杀,首级被悬在营门之上示众。

耶律德光在中军大帐内暴跳如雷,他一脚踢翻了案几,上面的金杯、银盘散落一地,美酒洒在地毯上,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他怒吼着,声音嘶哑,眼中布满了血丝,“小小的渝关,打了这么久都打不下来!我契丹勇士的勇气都被狗吃了吗?!”

帐内的将领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他们知道,耶律德光此刻正在气头上,任何辩解都只会引来更猛烈的怒火。

但耶律德光深知,光靠杀戮无法真正提振士气。

这些部落勇士南下,图的是财货、女子和奴隶,不是来这冰天雪地里啃硬骨头送死的。

如果再不能给他们一点 “希望”,恐怕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不战自溃。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深吸一口气,召来心腹将领萧挞凛,阴沉着脸下令:“传令下去!各营立刻宰杀牛羊,将朕… 将本惕隐带来的那十坛西域美酒全都拿出来!犒赏全军!让兄弟们都吃饱喝足!”

萧挞凛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遵令!” 他知道,那十坛西域美酒是耶律德光的珍藏,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此刻拿出来犒赏全军,可见耶律德光已是急不可耐。

耶律德光继续说道:“告诉所有勇士,再努一把力!只要打破渝关,关内南人的铠甲、兵器、粮草、财帛,还有那些细皮嫩肉的汉人女子,谁抢到就是谁的!本惕隐绝不收回!另外,悬赏率先登城者,官升三级,赏奴隶百人,牛羊千头!”

这道命令如同给即将熄灭的篝火浇上了一盆热油。

契丹军营中的怨言瞬间被对财富和女人的贪婪欲望所压制。

士卒们从帐篷里涌出来,围在篝火旁,看着士兵们宰杀牛羊,烤肉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负责分发美酒的士兵提着酒坛,将美酒倒入粗陶碗中,递给每一个士兵。

士兵们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脸上的疲惫和不满渐渐被贪婪所取代,眼中闪烁着凶光。

“只要打下渝关,就能有女人和奴隶了!” 一名士兵舔了舔嘴唇,兴奋地说道。

“对!还有金银!到时候咱们就能风风光光地回家了!” 另一名士兵附和道,手中的弯刀在篝火下泛着冷光。

然而,耶律德光知道,这还不够。

吴军的抵抗太过顽强,单靠利诱,仍不足以让这些士兵心甘情愿地去冲击那座死亡关口。他需要更 “有效” 的手段,一种能彻底摧毁吴军抵抗意志,同时逼迫己方士兵冲锋的手段。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残忍的光芒,再次对萧挞凛下令:“还有!让各营分出五百人马,散出去!到附近的汉人村寨里去!把所有能抓到的汉人男人,不管老幼,都给我抓来!告诉他们,想活命,就给我背着土袋去填吴军的壕沟,去挡吴军的箭矢!谁敢后退,格杀勿论!”

萧挞凛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惕隐,这样会不会… 太过残忍了?若是传出去,恐遭人非议…”

“非议?” 耶律德光冷笑一声,眼神冰冷如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能拿下渝关,什么残忍不残忍的,又有谁会记得?至于那些汉人… 他们不过是些蝼蚁,死不足惜!”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狞笑:“至于女人… 全部拉回军营!告诉勇士们,攻破渝关之前,这些女人就是他们的犒赏!让他们好好‘享用’!”

这道命令如同魔鬼的呓语,瞬间将战争的残酷提升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萧挞凛不敢再反驳,只能躬身应道:“末将遵令。”

很快,一队队契丹骑兵呼啸着冲出大营,扑向周边那些早已闻风而逃但仍有百姓来不及撤走的村庄。

这些村庄大多残破不堪,房屋的屋顶被寒风掀翻,院墙倒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契丹骑兵冲入村庄,见人就抓,老人的哭喊、孩子的尖叫、女人的哀求在寒冷的原野上回荡,却丝毫无法撼动契丹骑兵的冷酷。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试图保护自己的孙子,却被契丹骑兵一脚踹倒在地,老人口吐鲜血,眼睁睁看着孙子被强行拉走,绑在马后。

几名年轻女子被契丹骑兵拖拽着,她们的衣服被撕碎,脸上布满了泪痕和恐惧,却只能徒劳地挣扎。

契丹骑兵将抓到的百姓用绳索串联起来,如同驱赶牲畜般向着渝关方向赶去,沿途不断有人因寒冷和疲惫倒下,却被骑兵用皮鞭狠狠抽打,逼着他们继续前进。

次日清晨,契丹军的攻势再次展开。

但这一次,冲在最前面的,不再是身着皮甲、手持弯刀的契丹士兵,而是成千上万被驱赶的汉人百姓!

这些百姓衣衫褴褛,有的甚至光着脚,冻得发紫的脚上满是伤口和血痂。

他们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绝望的恐惧,在契丹骑兵的皮鞭和刀枪威逼下,哭喊着、颤抖着,背负着沉重的土袋,步履蹒跚地走向渝关的壕沟和城墙。

土袋足有二三十斤重,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有的人走得慢了,就会被身后的契丹骑兵用皮鞭狠狠抽打,皮鞭落在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关墙之上,崔协、石守信以及所有吴军将士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畜生!耶律德光你这个畜生!” 石守信气得浑身发抖,左肩的伤口因情绪激动而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包扎的布条,顺着手臂流淌下来,滴在冰冷的城砖上。

他死死握着手中的长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力。

崔协死死攥着垛口的冰冷砖石,指甲几乎要掐进砖石里,嘶哑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从军多年,经历过无数惨烈的战斗,却从未见过如此卑劣、如此残忍的手段!

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射杀任何冲上来的契丹士兵,因为那是敌人;但面对这些手无寸铁、被胁迫的同族百姓,他们如何能下令放箭?

“将军!怎么办?!” 一名年轻的弩手握着弩机,手指颤抖着,无法扣动扳机。他的家乡就在附近的村寨,眼前这些百姓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亲人,他实在无法对这些无辜的人下手。

契丹骑兵则躲在百姓队伍后方,疯狂地嚎叫着,用弓箭催促着百姓前进,甚至故意纵马踩踏那些迟疑不前的人。

一名老妇人走得慢了,被一名契丹骑兵纵马撞倒在地,马蹄从她的腿上踏过,发出 “咔嚓” 的骨裂声,老妇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却很快被后面的百姓淹没。

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挣扎,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城之下,达到了顶点。

“不能放箭!绝不能向百姓放箭!” 崔协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句话,声音虽哑,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一旦下令放箭,虽然能阻止契丹人的进攻,却会伤及无数无辜的百姓,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的。

但困局就此形成。利用吴军的迟疑,契丹人驱赶着百姓一步步靠近壕沟,将土袋扔进沟中。很快,一段约十丈长的壕沟就被填平,百姓们又被驱赶着靠近城墙,将一些简陋的云梯靠在城墙上。

“弓箭手!瞄准百姓身后的契丹狗!自由射击!压制他们!” 石守信红着眼睛怒吼,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刀斧手准备!近战!把爬上来的杂碎都砍下去!绝不能让他们踏上城头一步!”

吴军的箭矢开始零星地射向百姓队伍后方的契丹人,但由于投鼠忌器,担心误伤百姓,箭矢的密度和准度都大打折扣。

许多箭矢要么射偏,要么被百姓的身体挡住,只有少数能命中目标。

而一些凶悍的契丹兵则混在百姓人群中,趁机攀爬云梯,手中的弯刀不断挥舞,试图登上城头。

血腥的城墙争夺战再次爆发,但这一次,吴军打得无比憋屈和痛苦。

他们既要抵挡敌人的进攻,又要尽量避免伤及无辜百姓,束手束脚,动作也慢了半拍。一名吴军士兵刚举起刀,准备砍向一名爬上城头的契丹兵,却发现旁边有一名百姓被吓得瘫倒在地,他只能硬生生收刀,结果被契丹兵抓住机会,一刀砍中了肩膀。

关下的惨状更是令人不忍卒睹。

百姓哭嚎震天,不断有人被箭矢射中,有的是契丹兵故意射向百姓,试图逼迫吴军停止射击;有的是吴军在慌乱中误射;还有的被城头落下的滚石砸中,瞬间失去生命。

尸体混杂在一起,有百姓的,也有契丹兵的,鲜血染红了雪地,在寒风中很快凝结成冰。

耶律德光在远处的高台上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他眼中,这些汉人百姓不过是消耗吴军箭矢和士气的工具,与牛羊无异。

只要能拿下渝关,哪怕牺牲再多的汉人,也在所不惜。

渝关,这座本就饱经摧残的雄关,在人性与兽性的残酷角力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守军的意志,正遭受着比刀剑箭矢更为严峻的考验。

而在幽州城下,杜仲听着远方隐隐传来的渝关方向更加激烈的战鼓和喊杀声,眉头紧锁。他知道,崔协和石守信正面临着何等艰难的局面。

他手中的舆图被捏得变了形,心中充满了焦虑,若是渝关失守,契丹铁骑长驱直入,他这数万大军顿兵幽州坚城之下,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加快炮击频率。” 他转过身,对身旁的副将下达命令,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让炮车营歇人不歇车,日夜不停地轰击西城缺口!我们必须更快!更快拿下幽州!只有拿下幽州,才能回援渝关!”

“遵令!” 副将躬身应命,转身快步离去。

战鼓再次响起,石弹呼啸着砸向幽州城墙,仿佛要将这深冬的寒冷与绝望,连同这座坚城一起,彻底击碎。战争的绞索,正越收越紧,将所有人都困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之中,无人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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