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傅愽文小朋友的声音在观测舱里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整张脸几乎都贴在了弧形的观测窗上，窗外是墨黑绒布上撒满钻石的宇宙，那些星星看似永恒固定，但对一个已经在星际间航行数月的孩子来说，他已经能敏锐地察觉到它们的相对位置发生了细微却异常的变化——与他记忆中前几天绘制的星图对不上了。
傅水恒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庞大的全息星图前，银白色的眉毛紧紧锁着，指尖在闪烁的光点间快速滑动，调出一串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星图中央，代表他们飞船“探索者号”的光标，正位于一片标注为“NGc 2237不稳定星域”的边缘，原本应该清晰无比的预定航线，此刻却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不是迷路，小博文，”陈智林博士从后面的控制台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但眼神里也带着凝重，“是‘星域磁场异常干扰’。这片区域的引力场和辐射背景极度混乱，我们的超空间定位系统和惯性导航阵列都受到了强烈影响，精度下降了 seventy-three point four percent。”他准确地报出小数点后的数字，这是他的习惯。
“陈伯伯，那是不是说，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傅愽文转过头，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可以这么理解。”傅水恒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却透着一丝疲惫。他关闭了嗡嗡作响、不断报错的全息星图，舱内顿时安静了不少，只有飞船引擎低沉的背景音。“最先进的系统，在宇宙某些未知的奥秘面前，依然显得脆弱。这里的空间结构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扭曲了所有的常规导航信号。”
一时间，观测舱内陷入了沉默。傅愽文看着两位他最信赖的长者，爷爷傅水恒是星际航行的权威，陈智林博士更是理论物理和宇宙学的泰斗，他们在一起解决了无数次航行中的危机。但此刻，连他们都显得束手无策，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在小舱室里弥漫。窗外，一颗变星恰好爆发，短暂的强光掠过舷窗，映得三人脸上明明灭灭。
陈智林轻轻抿了一口茶，走到傅愽文身边，也望向窗外的星辰大海。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最亮的恒星上，而是投向了更深远、看似更暗淡的宇宙背景。“小博文，你记得我们之前讲过的，在人类刚刚走出地球摇篮，向太阳系边缘进发的那个年代吗？”
傅愽文用力点头：“记得！那时候没有超空间引擎，也没有引力场导航，飞船飞得很慢很慢。”
“对，”陈智林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追忆和赞许的笑意，“那时候的先行者们，依靠的是一些更古老，甚至可以说是‘原始’的方法。他们利用行星的引力弹弓，他们观测背景天体的角度变化……而其中，有一种方法，被誉为‘宇宙中的灯塔’，即使在最黑暗、最迷茫的星域，也能为旅人指引方向。”
傅水恒教授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与陈智林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老友的意图。“脉冲星？”他低声说，语气中带着一种恍然和不确定的试探。
“正是脉冲星。”陈智林肯定地点头，他放下茶杯，走向一个平时很少启动的控制台，手指在覆盖着淡淡灰尘的防护罩上划过，“尤其是自转极其稳定的……毫秒脉冲星。”
“脉冲星？是那种会一闪一闪的星星吗？”傅愽文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之前的担忧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不仅仅是闪烁，孩子。”傅水恒教授的情绪似乎也被这个提议点燃，他快步走到陈智林身边，两人一起打开了那个古老的控制台。内部亮起的，并非现代全息界面，而是略显古朴的二维显示屏和实体按键。“它们是死亡恒星的残骸，是中子星。它们高速自转，并从磁极发出高度准直的辐射束。如果这束辐射恰好扫过地球——也就是我们的飞船，我们就会接收到周期极其稳定的脉冲信号。就像……”他顿了顿，寻找着恰当的比喻，“就像宇宙中一座永不熄灭、节奏精准的灯塔。”
陈智林接口道，一边熟练地启动系统自检程序：“而毫秒脉冲星，是其中的佼佼者。它们的自转周期短至毫秒级别，稳定性极高，有的甚至超过地球上最精确的原子钟。在早期的星际航行中，尤其是在无法依赖本地星域导航系统的陌生地带，脉冲星导航是唯一可靠的手段。只是后来，随着超空间技术和高精度惯性导航的发展，这项技术才逐渐被搁置，成为宇航史上的一个‘古老’注脚。”
“古老？”傅水恒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对现代技术脆弱的嘲弄，以及对原始方法韧性的敬佩，“有时候，最简单、最粗暴、最原始的方法，却是最行之有效的！它们不依赖于复杂的本地环境，只依赖于宇宙最基本的物理规律，亘古不变！”
随着他的话语，陈智林已经完成了系统初始化。观测舱的穹顶缓缓打开，一个平时隐藏起来的、造型古朴的碟型天线伸了出去，对准了飞船侧方的深邃空间。
“来，小博文，”陈智林将傅愽文抱到控制台前的一个专用座椅上，为他系好安全束带，“今天，陈伯伯和爷爷带你体验一下，什么叫做‘宇宙灯塔领航员’的工作。”
屏幕上开始滚动过一串串识别代码和频谱分析图。陈智林调整着天线的方向和接收频率，傅水恒则在另一侧快速检索着飞船数据库里存储的“银河系毫秒脉冲星目录”。那是一个庞大的列表，记录着数千颗已知的、特性各异的脉冲星坐标及其精确的脉冲周期。
“首先，我们需要找到至少三颗，最好是四颗分布在不同方向的、信号稳定的毫秒脉冲星。”陈智林解释道，他的眼睛紧盯着信号接收器的屏幕，耳朵上还戴着一个老式的耳机，用以直接聆听可能捕捉到的脉冲信号。“通过测量它们脉冲信号到达飞船的时间，与理论上它们应该到达太阳系标准位置的时间进行比对，计算出时间差……”
“我明白了！”傅愽文兴奋地插话，他在学校的基础宇航课上学过三角定位的原理，“就像在地球上，用三个以上的GpS卫星信号来确定自己的位置！”
“非常棒的类比！”傅水恒赞许地摸了摸孙子的头，“原理是相通的。只不过，GpS卫星是人造的，距离近，信号强；而脉冲星是天然的，距离我们动辄数百上千光年，信号极其微弱。捕捉和识别它们，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度。”
就在这时，陈智林博士突然身体微微一震，他抬手示意安静。透过老式耳机，一阵极其微弱，但节奏清晰、稳定得令人心悸的“嘀…嘀…嘀…”声传了出来，虽然经过放大处理，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来自宇宙深处的、冰冷而规律的韵律。
“捕捉到第一个目标，”陈智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pSR J1939+2134，周期1.557毫秒，距离我们约3500光年。信号强度微弱，但周期稳定，信噪比达标。”
傅水恒立刻在目录中锁定这颗星，将其数据导入导航计算核心。屏幕上，一个以太阳系为原点的三维坐标系中，代表pSR J1939+2134的方向线上，出现了一个闪烁的光点。
“干得漂亮，智林！”傅水恒教授振奋地说，“继续！我们需要更多灯塔！”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了一场紧张而充满期待的“宇宙猎星”行动。傅愽文瞪大了眼睛，看着陈伯伯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无线电猎手，在浩瀚的宇宙背景噪音中，仔细分辨、筛选、锁定那极其微弱的规律信号。傅水恒教授则坐镇后方，快速处理数据，验证脉冲星身份，并将它们的位置信息整合进初步的定位模型。
“第二个目标锁定，pSR J1744-1134，周期4.075毫秒……”
“第三个，pSR b1257+12，周期6.218毫秒，就是那个被发现拥有行星系统的着名脉冲星……”
“好，第四个，pSR J0437-4715，周期5.757毫秒，南天最亮的毫秒脉冲星之一！”
每锁定一颗脉冲星，屏幕上那个代表飞船可能位置的模糊区域就缩小一分。最初，那是一个横跨数光年的巨大椭球体，随着三颗脉冲星的数据加入，它缩小到了一个巨大的立方体空间。当第四颗脉冲星的数据被成功导入并参与解算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屏幕上，那原本模糊不清、不断晃动的飞船光标，猛地一定！一个清晰、稳定、闪烁着坚定蓝光的光点，出现在了三维星图的特定坐标上。几乎同时，旁边跳出一行精确的坐标数值，以及一行小字：“定位精度：± 500公里”。
相对于动辄以光年计的宇宙尺度，五百公里的误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成功了！”傅愽文第一个欢呼起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傅水恒教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看向陈智林，眼中充满了无需言语的感激和默契。
陈智林博士缓缓摘下耳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脸上也洋溢着成功的喜悦和一种与古老智慧连接的感动。“我们找到了回家的路，傅老。不是靠最先进的科技，而是靠这些宇宙诞生之初就存在的、最恒久的‘钟声’。”
“是啊，”傅水恒感慨万分，他走到观测窗前，望着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蕴含着宇宙至理星辰，“这些脉冲星，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永恒的承诺。无论宇宙如何变幻，无论空间如何扭曲，它们总是在那里，以固定的节奏，向所有懂得倾听的旅行者，宣告着自己的坐标。这种导航方式，不需要理解复杂的星域磁场，不需要依赖可能被干扰的超空间信标，它直接与时空的本底对话。”
他转过身，对傅愽文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要记住今天。记住这种看似‘原始’的方法带给我们的启示。在探索宇宙的路上，我们不能一味地依赖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精密的工具。有时候，当这些工具失效时，回归本质，利用那些宇宙最基本、最恒定的规律和现象，往往能破解最复杂的困局。这是一种智慧，一种基于深刻理解的、化繁为简的智慧。”
傅愽文认真地点着头，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爷爷话语中全部的哲学意味，但他亲身经历了从迷茫到清晰的全过程，亲眼见证了那些“嘀嗒”声如何将他们从迷失的边缘拉回正确的轨道。这种体验，比任何课本上的说教都来得深刻。
陈智林已经开始将精确定位后的坐标输入主导航系统，重新规划避开不稳定星域的航线。新的航线在全息星图上亮起，如同一道优美的银色弧线，绕过那片混乱的区域，重新指向他们探索的目的地。
“航线修正完毕。”陈智林宣布，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从容，“‘探索者号’准备启程，下一站，‘螺旋星云’NGc 7293。”
飞船微微调整了姿态，引擎发出平稳的加速嗡鸣。窗外的星辰再次开始缓慢地、有规律地移动，这一次，它们的轨迹清晰而明确。
傅愽文重新趴回舷窗边，小脸被星光照亮。他不再觉得这片星空陌生和令人不安，反而感到一种亲切。因为他知道，在那无尽的黑暗深处，有许多座看不见的“灯塔”，正以人类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持续不断地发送着安全的信标。而他，刚刚学会了如何倾听它们的声音。
傅水恒和陈智林并肩站在他身后，望着前方璀璨的银河。危机解除，旅程继续。他们相视一笑，心中都明白，这次利用脉冲星导航的经历，不仅修正了飞船的航线，或许，也修正了他们对这个复杂宇宙认知的某种“航线”。最古老的，或许恰恰是最恒久的；最简单的，或许恰恰是最有力量的。这堂由宇宙亲自教授的导航课，将永远铭刻在他们的星际航行日志中，成为第156章里，最值得回味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