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清晨六点半。
闹钟还没响，小来就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这在他短短五年的生命里，是极其罕见的事件。他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到客厅，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长长的、用硬纸筒仔细包裹好的东西，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又蹑手蹑脚地溜回床上，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等待着。
来来被厨房轻微的响动惊醒，揉着眼睛走出卧室，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儿子像个守护宝藏的小卫兵，躺在被子卷里，怀里搂着那个比他胳膊还长的纸筒，眼神亮得惊人，毫无睡意。
“小来？今天怎么醒这么早？”来来有些惊讶，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不舒服吗？”
“妈妈早上好！”小来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今天是个超级重要的日子！”
“哦？什么重要日子？”来来一时没反应过来。
“教师节呀！”小来用一种“妈妈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的眼神看着她，小手更紧地抱了抱怀里的纸筒，“我要把这个，送给李老师和王老师！”
来来这才注意到那个纸筒。她想起来了，上周小来神秘兮兮地拉着她，说要给老师准备一个“超级大惊喜”，还非要她用红色的绒布和金色的闪粉纸，帮他一起做了这个……当时她只当是孩子的手工作业，没太在意。
“这是什么呀？”来来笑着问，坐在床边。
“是锦旗！”小来骄傲地宣布，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开始拆外面的包装纸，“是我和爸爸一起想的字！爸爸说，这是对老师最厉害的表扬！”
包装纸被剥开，露出里面卷着的红色丝绒布料。小来有些费劲地，但又极其郑重地，将那面锦旗缓缓展开。
鲜亮的红底，烫着金色的流苏边。上面用端正的黄色楷书写着两行大字：
春雨润物细无声 爱心呵护育幼苗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祝李老师、王老师教师节快乐！——永远爱您的学生：陈小来。
字迹明显是大人代笔，但那份童真和心意，却透过这略显正式的形式，扑面而来。
来来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儿子和丈夫背地里鼓捣的是这个。一面真正的、像模像样的锦旗。这……这和她预想的教师节礼物——或许是一张精心绘制的贺卡，或许是一束普通的康乃馨——完全不同。
“你……你要送这个给老师？”来来的语气有些迟疑。
“对呀！”小来用力点头，眼睛闪闪发光，“李老师上次说我吃饭进步大大，奖励我小红花！王老师教我系鞋带，教了好多遍都没生气！她们是最好的老师！爸爸说，锦旗就是送给最厉害的人的！”
看着儿子脸上纯粹而热烈的崇拜和感激，来来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但与此同时，一丝微妙的不安也悄然爬上心头。
她想起昨天去接小来时，幼儿园门口贴着的醒目的《教师节倡议书》，明确要求“弘扬师德，拒收一切礼品、礼金、购物卡，共建清廉校园”。家长群里，家委会主任也再三强调，希望家长们用祝福和配合来表达感谢，不要给老师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这面锦旗……虽然不值钱，但算不算“礼品”？会不会太扎眼？别的家长都没送，就小来送这么一面大红锦旗，老师会不会为难？会不会被别的家长议论太出风头？
“小来啊，”来来尝试着用商量的语气说，“老师知道你的心意一定会很开心的。但是呢，学校有规定，不能收小朋友的礼物。我们把这面漂亮的锦旗挂在自己家里好不好？妈妈帮你做一张更漂亮的贺卡，再买一小束花，送给老师，行吗？”
小来脸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小嘴巴撅了起来，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水汽。
“不要！”他抱紧锦旗，猛地摇头，声音带上了哭腔，“这不是礼物！这是锦旗！是我和爸爸给老师的奖状！别的礼物不能送，奖状也不能送吗？王老师说了，奖状是对好孩子的表扬！那我的锦旗就是对好老师的表扬！为什么不能送？”
他逻辑清晰，振振有词，带着孩子特有的执拗和认真。
来来被问得一噎。是啊，为什么不能送？一面承载着孩子真挚谢意的锦旗，难道真的和那些贵重的礼品划等号吗？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来来试图解释，“妈妈是怕老师为难……”
“老师为什么会为难？”小来不理解，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收到奖状不是会很高兴吗？我每次得小红花都很高兴！李老师王老师看到我的锦旗，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正在这时，陈宇端着早餐从厨房出来，看到眼前这“对峙”的一幕，愣了一下。
“怎么了这是？一大早的。”他放下盘子，走过来。
“爸爸！”小来像是找到了救星，抱着锦旗扑过去，委屈巴巴地告状，“妈妈不让我送锦旗给老师！说老师不会要！”
陈宇看向来来，挠了挠头：“呃……来来，我觉得吧，孩子一片心意，这锦旗也不值钱，就是份心意，老师应该能理解吧？现在是不让送贵重东西，这种表达感谢的，没关系吧？”
“你说得轻巧！”来来有些恼火地瞪了丈夫一眼，“群里三令五申，你又不是没看到！到时候就咱们家小来特殊，抱这么个大个东西去，别的家长怎么看？老师是收还是不收？收了会不会违反规定？你让孩子和老师都尴尬吗？”
“这……”陈宇被怼得哑口无言，看了看儿子泫然欲泣的小脸，又看了看眉头紧锁的妻子，只好和稀泥，“那……那要不……咱们先带着？到时候看看情况？万一别人也送呢？”
“怎么可能别人也送！”来来没好气地说。
小来却抓住了爸爸话里的“先带着”，立刻抬起头，眼神重新燃起希望：“对！先带着！妈妈我们带着嘛！如果李老师王老师说不能收，我就再拿回来，好不好？求求你了妈妈……”
他拉着来来的衣角，小脸仰着，大眼睛眨巴眨巴，满是恳求。
来来看着儿子那无比认真、甚至带着某种神圣感的期待，再看着那面虽然稚嫩却充满诚意的锦旗，心里那点基于成人世界规则的顾虑，忽然显得有些……苍白和世俗。
她叹了口气，终于妥协了：“好吧好吧，先带着。但是小来，我们要说好，如果老师因为规定不能收，你不可以哭闹，要乖乖听话，好不好？”
“嗯！”小来破涕为笑，重重地点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笑得像朵太阳花，“老师一定会喜欢的！我知道！”
于是，去幼儿园的路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幕：小来坚持自己抱着那个长长的纸筒，像个小骑士握着自己的佩剑，昂首挺胸，步伐轻快，仿佛要去完成一项无比光荣的使命。来来跟在他身后，看着儿子兴奋又紧张的背影，心里的那点不安依旧挥之不去。
越靠近幼儿园，她的心跳得越快。周围是牵着孩子、拿着简单贺卡或小束鲜花的家长们。果然，没有人像小来这样，抱着如此“隆重”的“礼物”。
她已经能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注目和可能出现的尴尬。
幼儿园门口，一如既往地热闹。园长和几位值勤老师微笑着站在门口，迎接孩子们。
“老师早上好！教师节快乐！”孩子们清脆的问好声此起彼伏。
小来抱着他的纸筒，格外大声地喊道：“园长老师早上好！教师节快乐！”
园长的目光落在小来抱着的显眼的纸筒上，笑容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小来早上好呀！谢谢你的祝福！这是……拿的什么呀？”
“是给李老师和王老师的惊喜！”小来大声回答，语气里的骄傲藏不住。
园长了然地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小来真有心，快进去吧。”
走进班级所在的教学楼，来来感觉四周投来的目光更多了。同班的小朋友好奇地指着小来抱的东西：“小来，那是什么呀？”“是玩具吗？” 家长们也纷纷侧目，眼神里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情绪。来来甚至隐约听到有家长低声议论：“……哟，这送的什么呀？这么大……”“……锦旗吧？看着像……现在都兴送这个了？”
来来的脸颊有些发烫，只能勉强维持着笑容，催促小来：“小来，快走吧，要迟到了。”
小来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周围的目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即将见到老师、送出“惊喜”的那一刻。
走到中二班门口，李老师和王老师正忙着接待班里的孩子。教室里已经弥漫着节日的气氛，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画的“我心中的老师”，桌子上也摆着几束小小的鲜花和一些手工贺卡。
“李老师！王老师！教师节快乐！”小来一看到老师，立刻抱着纸筒冲了过去，声音响亮得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两位老师闻声转过头。
李老师年轻活泼，王老师温和沉稳。她们看到小来，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小来早上好呀！谢谢你的祝福！”
然后，她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小来怀里那个过于醒目的纸筒上。
小来迫不及待地开始拆包装：“李老师，王老师，这是我送给你们的教师节礼物！是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做的！”
红色的丝绒锦旗被展开的瞬间，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秒。
那鲜红的颜色，那金色的流苏，那正式而醒目的烫金字……在周围那些稚嫩的画作和简单的小花贺卡中，它显得如此……与众不同，甚至有些突兀。
来来清楚地看到，李老师和王老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那不是惊喜，更像是……惊愕和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两位老师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眼神快速交流着什么。
旁边的小朋友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叫着：“哇！好漂亮！”“是什么呀？”“像电视里的！” 其他送孩子进来的家长也停下了脚步，目光聚焦在这面锦旗和两位老师身上。空气仿佛凝滞了，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安静和尴尬。
李老师率先反应过来，她蹲下身，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语气也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急促：“哎呀，小来，谢谢你啊！这……这太隆重了……老师心领了，但是……但是这个礼物太贵重了，老师不能收哦。学校有规定，老师不能收小朋友的礼物的。”
王老师也连忙附和，语气更温和，但意思同样明确：“是啊，小来，你的心意老师收到了，特别特别感动！但是锦旗呢，老师真的不能收。你快拿回去好不好？你看，你给老师画的画，老师就特别特别喜欢，已经贴在墙上了哦！”
来来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她看到儿子脸上那灿烂的、期待的笑容，像被风吹灭的蜡烛一样，瞬间黯淡下去。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和受伤。
“为什么？”小来的声音变小了，带着委屈和不解，“这不是礼物……这是锦旗……是奖状……是我表扬老师的……为什么不能收？老师不喜欢吗？”
他抱着锦旗的小手收紧了，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
“老师当然喜欢！特别喜欢小来的这份心！”李老师赶紧解释，语气有点急，“但是……但是规定就是规定呀……老师收了，会犯错误的……小来不希望老师犯错误吧？”
“可是……”小来的眼圈迅速红了，小嘴巴扁着，眼看金豆豆就要掉下来，“可是我做了好久……我和爸爸一起想的字……”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周围的家长小声议论着。 “看吧，我就说老师不会收……” “这家长也是，搞这么特殊干嘛……” “孩子倒是挺真心的，就是有点……”
来来听着这些议论，脸上火辣辣的，既心疼儿子，又感到无比的难堪。她正要上前打圆场，准备把锦旗拿回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
“哎哟，小来妈妈，你们家这可真是……别出心裁啊！”
来来转头，是同一个小区住的张阿姨，她孙子也在中二班。张阿姨手里就拿着她孙子画的一张贺卡，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现在学校都强调清廉风气，不让送礼，你们这整一面大红锦旗，这不是让老师为难吗？知道的说是孩子心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家想搞特殊化，变相拍马屁呢！”张阿姨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到。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来来的心里，也让她瞬间火起。
“张阿姨，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来来的声音冷了下来，她把小来拉到身边，直视着对方，“这锦旗一针一线都不值钱，就是孩子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老师的感谢和尊敬，怎么就跟‘送礼’、‘拍马屁’扯上关系了？孩子的世界没那么多复杂的想法，他就是觉得老师好，想表扬老师，这有什么错吗？”
她的话，让周围原本有些微词的家长也沉默了一下。
张阿姨被怼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撇撇嘴：“哼，说得好听。反正啊，老师现在是不敢收的。”
来来不再理会她。她低头看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却还倔强地抱着锦旗不放的儿子，又看了看一脸为难、不知所措的两位老师。
她知道，老师有老师的规定和难处。
但她也知道，儿子那颗纯粹的心，不应该被成年世界的规则轻易地伤害和否定。
她深吸一口气，蹲了下来，平视着儿子的眼睛，用一种极其认真和郑重的语气说：
“小来，妈妈告诉你，李老师和王老师不是不喜欢你的锦旗。她们非常、非常喜欢！她们刚才说了，特别感动！但是呢，就像我们小朋友要遵守幼儿园的规则一样，老师也要遵守学校的规则。学校的规则是，不能收任何来自小朋友的东西，哪怕是一张纸，一朵小花，这是为了公平，为了对所有小朋友都一样好。你明白吗？”
小来似懂非懂地看着妈妈，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所以，不是我的锦旗不好？”
“当然不是！”来来肯定地摇头，声音温柔却有力，“你的锦旗是最好的！是独一无二的！只是老师需要用遵守规则的方式来告诉你，她们感谢你的心意，但是不能把锦旗挂在教室里。这不是拒绝你，这是老师在用行动告诉你，规则很重要。我们要尊重规则，就像尊重老师一样，对不对？”
这番解释，既安抚了小来，也给了两位老师一个台阶下。
李老师和王老师立刻点头，感激地看了来来一眼。
李老师连忙说：“对对对！小来妈妈说得太对了！小来，你的锦旗是老师收到过的最棒的教师节‘心意’！老师永远记得！但是锦旗呢，老师真的不能收，你要带回家好好保管，好不好？看到它，就像看到老师一样！”
小来看着妈妈，又看看老师，虽然还是有点舍不得，但脸上的委屈和困惑终于慢慢消散了。他小声地问：“那……老师真的喜欢吗？”
“真的！特别喜欢！”两位老师异口同声，语气无比真诚。
小来想了想，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那……好吧……我带回家……挂在我自己的房间里。”
来来松了口气，正准备接过锦旗。
突然，王老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说：“哎，小来，李老师，我有个主意！你看，这锦旗我们虽然不能收下带走，但是，能不能让它在我们班的‘节日墙’上，挂一天？就挂今天一天！让所有小朋友都看看，小来小朋友对我们老师的这份大大的爱和表扬！然后放学的时候，小来再把它带回家珍藏起来。你们说，好不好？”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李老师立刻表示赞同：“这个主意好！既不违反规定，又完全保留了小来的心意！小来，你愿意让你的锦旗在我们班里‘展览’一天吗？”
小来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如同星星落入了眼眸！他兴奋地跳起来：“愿意！我愿意！太好了！谢谢王老师！”
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来来看着儿子重新绽放的笑脸，看着两位老师如释重负又真心为孩子的快乐而高兴的笑容，看着周围家长变得缓和甚至赞许的目光，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稳稳地落了地。
那面鲜红的锦旗，最终被挂在了教室最显眼的那面“节日墙”的正中央。在一片童趣盎然的画作和手工中，它确实显得有些“另类”，但那上面承载的真诚谢意和那个小小的、关于“规则”与“心意”的温暖解决方案，却让它成为了教师节当天，中二班最特别、也最温暖的一道风景。
放学接小来的时候，他几乎是飞扑出来的。
“妈妈！妈妈！”他激动地小脸通红，“所有小朋友都看到我的锦旗了！他们都问我是什么！我告诉他们，这是给最棒老师的奖状！李老师还抱着我照了相！王老师说，这是她过得最开心的教师节！”
来来牵着儿子的手，看着他眉飞色舞、无比自豪的样子，心里柔软成一片海洋。
“宝贝，你看，用正确的方式表达的心意，大家都会感受到的。”来来柔声说。
“嗯！”小来用力点头，然后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进来来手里，“妈妈，这是李老师和王老师让我带给你的。”
来来摊开手心——那是一小罐包装精美的润喉糖。
下面还压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李老师娟秀的字迹：
【小来妈妈，谢谢您的理解和支持，更谢谢小来让我们拥有如此珍贵的“精神奖状”。润喉糖聊表谢意，愿我们继续家园携手，守护孩子们纯净的心。祝好。】
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来来握紧了那罐润喉糖和那张小卡片，另一只手紧紧牵着还在兴奋絮叨的儿子。
她抬头看了看幼儿园门口那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又回头望了望教室里那面已经空出来的“节日墙”，嘴角缓缓向上扬起。
规则是冷的。
但人心，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