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威压。
朱元璋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蜿蜒的江河。沈涵垂首肃立,心跳在寂静中擂鼓。
“咱看了你报上来的水利普查纲要,”朱元璋并未回头,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摊子铺得不小。”
沈涵深吸一口气:“回陛下,水利关乎漕运、灌溉、民生,乃国之命脉。数据详实,方能决策精准,避免浪费贪墨。”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落在沈涵身上:“说得在理。可咱也听说,下面的人,阳奉阴违,档案不全,你这普查,怕是困难重重。”
“确有困难,”沈涵没有否认,“但事在人为。数据不全,可寻他法佐证;人言不实,可勘实地验真。”
“哦?”朱元璋踱近几步,带着审视,“清江浦永济堰,你奏疏里说得含糊,只说物料存疑,人证被灭口。如今,可有实证?”
来了。核心的问题,终于被直接抛到面前。
沈涵从袖中取出一份新绘的图表,并非账册,而是一张清江浦下游河道的水深与淤积示意图。
他双手呈上:“陛下,此乃都水司技术官韩承,依据老河工指点,于永济堰下游实地勘测所得。
图中清晰标明,下游七十里拐子口等处,河道淤积远超常态。依水力学常理推断,此等淤积,必因上游来水泥沙含量异常增高所致。而能导致此结果的,最大可能便是永济堰主体结构偷工减料,或根本未按规制使用足量石材灰浆,导致拦水蓄沙能力大减。”
内侍将图表接过,呈给朱元璋。
朱元璋看着图上那些清晰的标记与数据对比,目光微凝。他不懂什么“水力学”,但他看得懂对比,看得懂逻辑。账目可以烧,人可以死,但河床的淤积,做不了假。
“单凭这个,定不了赵乾、更动不了他背后之人的罪。”朱元璋将图表放在一旁,语气依旧平淡。
“是,”沈涵低头,“此图只能证明永济堰确有重大问题,坐实臣之前物料存疑的推断,打破某些人‘运行良好’的谎言。至于罪责……还需陛下圣裁,或……等待其他契机。”
朱元璋盯着他,半晌,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你倒是滑头。把难题又踢回给咱了。”
他走回御案后坐下,手指敲了敲那份图表:“不过,能用这种法子,绕过被毁的账目和死掉的人证,找到新的破绽,算你有点小聪明。没白费咱给你立的这个稽核处。”
这话听着像是夸奖,但沈涵后背的寒意更重。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胡惟庸递了话,”朱元璋话锋一转,仿佛闲聊般,“说你这稽核处权责不清,干涉部务,尤其是预算审议,关乎国本,应由中书省统筹,你只需报备数据即可。你觉得呢?”
沈涵心念电转,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关键。
他沉声道:“陛下,稽核处核算预算,并非要越俎代庖,取代中书省审议之权。而是依据历年数据与标准化流程,核算出各项工程、采买之基准成本,防止各部虚报、冒报。中书省据此基准审议,方能有的放矢,精准核减浮费。此乃辅助审议,而非干涉。若中书省认为臣等核算不准,大可指出谬误,臣等立刻修正。若只因臣等核算出基准,便被视为干涉……臣,愚钝。”
他将自己放在了技术辅助的位置上,而非权力争夺者。
朱元璋眯着眼,看不出是否接受这个说法。“基准成本……听起来不错。可你这基准,从何而来?就凭你手下那几个人,算得清天下钱粮?”
“万事开头难,”沈涵迎接着皇帝的目光,“臣愿从工部试点,逐步完善核算细则,待方法成熟,或可推及户部、兵部……此为长久之功,非一朝一夕可成。但每厘清一项基准,未来便可为朝廷省下无数不必要的开支,堵住一道贪墨之门。”
他没有直接要求扩权,而是描绘了一个基于数据和制度的效益未来,这恰恰是朱元璋最想看到的。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朱元璋手指轻轻敲击御案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沈涵的心上。
许久,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断:“清江堰的案子,你这图,算是个由头。咱会让毛骧去查下游淤积的因果,顺着线,摸摸看。至于你——”
他目光如炬:“预算核算,照做。就按你说的,先弄个基准出来。咱倒要看看,你这把刀,磨得够不够快,能不能砍掉那些多余的枝杈,又不伤及主干。”
“臣,遵旨。”沈涵深深一揖。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钢丝上稳住了身形,并且获得了一项虽模糊却至关重要的授权——继续他的基准成本核算,这等于在胡惟庸的地盘上,钉下了一颗钉子。
当他退出武英殿,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暖意。皇帝利用他施压胡党,也默许了他一定程度的扩权,但所有的风险,依旧由他自己承担。
回到稽核处衙门,赵四等人立刻围了上来,面露关切。
沈涵看着他们,缓缓道:“准备一下,我们的基准成本核算,要加快了。另外……”他顿了顿,“吴愣子那边,户部太仓库的旧账,让他挑几个折耗异常最高的粮仓,重点核查。”
新的战线,即将拉开。他这把刀,已被皇帝握在手中,指向了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