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完美控制灵力所带来的困扰,如同附骨之疽,渗透到了洛心璃在皓月分殿生活的每一个缝隙,不仅体现在那令人煎熬的训练课上,更延伸到了日常起居与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认识到,问题的根源在于她对自身那狂暴而纯净的力量,以及对那神秘莫测的“净灵体”本质,几乎一无所知。老格鲁爷爷,那位慈祥的镇牧师,仅仅能告诉她体质特殊,需要来到更大的世界、更权威的圣殿寻找答案。但具体特殊在何处?那力量因何如此躁动又如此吸引黑暗?该如何像驾驭马车一样去引导它,而非被它拖曳着狂奔?所有这些问题,都已远远超出了一位小镇牧师的认知边界。
于是,在每日艰苦训练之外那有限的、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里,洛心璃最常去也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皓月分殿那坐落于主建筑西翼的图书馆。那里,或许埋藏着解开她身上枷锁的钥匙,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线索。
分殿的图书馆规模自然无法与圣城总殿的浩瀚书海相比,但也绝非寒霜镇教堂那寥寥几本启蒙读物所能企及。它占据了一整个宽阔的大厅,高大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散发柔和白光的魔法灯盏。藏书多以骑士修炼法门、战斗技巧详解、魔族生物图鉴与习性分析、圣殿发展历史纪要以及最为基础的光明神术理论为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纸张、干燥墨锭以及淡淡木蜡混合而成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她怀揣着微弱的希望,试图从那些沉默的、页角卷曲的古籍中,搜寻到关于特殊体质、或是拥有极强光明亲和却伴随难以控制风险的任何零星记载。
图书馆内总是异常安静,只有寥寥数人分散在巨大的阅览区长桌前,或凝神阅读,或提笔疾书,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清晰可闻。洛心璃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高大密集、几乎顶到天花板的橡木书架之间,像一只迷失在林间的幼鹿,仰着头,努力辨认着书脊上那些烫金或墨写的、往往显得高深莫测的书名标签——《特殊天赋异禀辑录》、《光明启示录注疏》、《灵力属性变异考》、《圣力共鸣原理》……
各类书名光怪陆离,让她看得眼花缭乱,内心愈发忐忑,无法确定哪一本才可能隐藏着她需要的答案。就在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有些吃力地试图够到书架上层一本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厚皮古籍,书名用古体字写着《圣体源流初考》时——
另一只修长、骨节分明且异常干净的手,几乎在同一瞬间,也从书架的另一侧伸出,目标精准地落向了同一本书。
两人的指尖在空中轻微地碰撞了一下。
洛心璃如同被微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像是做错了事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跳骤然加速,低着头小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慌乱地抬起头,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身着一袭剪裁合体、质地精良的黑白相间戒律牧师袍,款式简洁至极,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却自内而外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穆与规整。他的身形挺拔而颀长,肩线平直,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略显冷感的苍白,与他深色的袍子形成鲜明对比。他的五官轮廓清晰而深刻,像是用最冷静的刻刀精心雕琢而成——鼻梁高挺得近乎嶙峋,唇线薄而平直,下颌线条收紧,组合成一张极为英俊却异常冷淡、缺乏生气的脸庞。
然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同万年不化的古井寒潭,眸色是偏深的黑褐,目光沉静、锐利,且不带丝毫温度。被他注视着,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被从里到外彻底审视、剖析、乃至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的强烈压迫感。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无被打扰的不悦,也无寻常男子见到年轻女孩时或许会有的片刻温和或宽容,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近乎绝对的漠然。
他似乎也未曾预料到会有人恰好同时来取这本书,淡漠的目光在洛心璃身上停留了不足一息。那目光扫过她身上那套明显是见习骑士的、浆洗得发白的灰扑扑训练服,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眼中依旧没有丝毫波澜泛起。
“无妨。”他开口,声音如同浸透了雪水的寒玉,清冷、平稳、音调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丝毫情绪。他径直伸臂,轻松地取下了那本厚重的《圣体源流初考》,动作流畅而肯定,仿佛刚才那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从未发生。
洛心璃僵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措。她确实非常想翻阅那本看起来可能记载了特殊体质的古籍,但书此刻已然落在了对方手中。她张了张嘴,唇瓣嗫嚅了几下,鼓足勇气想小声询问一句,待对方阅览完毕后是否可以将书借予她一观。但在对方那强大而冰冷的、仿佛自带无形力场将一切无关人等排斥在外的气场压迫下,那点微弱的勇气瞬间消散,话语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化作一丝更深的窘迫。
青年似乎凭借某种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她那一闪而过的意图,但他并未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只是拿着那本厚重的典籍,转身走向不远处靠窗的一张空置阅读桌,姿态沉稳地坐下,随即仿佛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完全沉浸到了手中的书页之中。他的专注力强大到令人惊叹,也疏离到令人却步,仿佛自成一方不容侵犯的绝对领域。
洛心璃望着他那冰冷而挺拔的侧影,感受着那几乎能凝滞空气的隔绝感,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怯意和难以言喻的无措。她认得那身独特而令人敬畏的袍服——那是戒律牧师的标志。在圣殿庞大的体系之中,戒律牧师地位超然而特殊,他们并非寻常的治疗者或辅助者,而是主要负责内部审判、异端净化、纪律监察,以及对外对付那些最精通黑暗诡诈之术的高阶魔族。他们通常以冷静、苛刻、严守规章、不近人情而着称,是圣殿手中最冰冷也最锋利的律法之刃。
这个人……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严酷和难以接近的感觉,似乎比以严厉着称的巴顿教官还要更甚一筹。
她不敢再去打扰他,甚至连靠近他所在的那片区域都需要鼓起额外的勇气。她只好继续在附近的书架上逡巡,指尖划过一本本书脊,最终勉强挑选了几本看起来或许能沾点边的书籍——《元素亲和异常现象》、《灵力控制基础理论辨析》,抱着这摞沉重的希望,她特意挑选了一个离那冷峻戒律牧师最远的、靠近角落阴影里的位置坐下,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动起书页,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时间在图书馆凝滞般的寂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光线缓缓移动,变换着角度。洛心璃努力将心神沉浸在对文字和插图的解读中,然而收获却微乎其微,令人沮丧。那些典籍要么语焉不详,用大量晦涩的宗教隐喻一笔带过;要么所记载的所谓“特殊体质”都显得光怪陆离,诸如“暗影亲和”、“元素化身”之类,与她那纯粹到暴烈、又诡异吸引黑暗的情况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看得久了,只觉得头昏脑胀,眼睛酸涩,而心情也如同窗外渐斜的日头,一点点沉入低落与失望的谷底。
偶尔,在她感到疲惫和迷茫的间隙,会下意识地、极其快速地抬起眼睫,偷偷瞥向那个戒律牧师所在的方向。
他仿佛化作了一座真正的雕塑,始终保持着近乎完美的阅读姿态,背脊挺直,唯有手指偶尔翻动书页,或提笔在一旁摊开的皮质笔记本上记录下些什么,字迹想必如同他本人一样,清晰、冷峻、一丝不苟。午后偏斜的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边缘锐利的影子,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和肩膀的轮廓,那冰冷的白皙肤色在光线下仿佛泛着一层淡淡的釉光。
他到底在查阅什么?那本《圣体源流初考》之中,是否会恰好记载了与她相似的困境?是否会隐藏着一线解决的契机?
这个念头刚刚如同微弱的水泡般从心底升起,就立刻被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按了下去。还是不要主动去招惹这样的存在为好。任何的询问,或许换来的都不是解答,而是更深的审视和怀疑。她默默地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拉回自己面前那些同样令人失望的文字上,继续与这些沉默而固执的“老师”进行着一场注定艰难无比的交流。
直到图书馆闭门前的清脆铃铛声响起,管理员开始温和地催促离场,洛心璃才揉着酸胀发涩的双眼,带着一身疲惫和空落落的心情,起身将书籍归还到指定的推车上。而几乎就在铃声落下的同一时刻,那位戒律牧师也合上了手中的《圣体源流初考》,将其精准地放回原属的书架位置,没有丝毫的迟疑与停留,仿佛每一步都经过精确计算。他径直走向出口,黑色的衣角在门口的光影中利落地一闪而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自始至终,从初遇到离开,他没有再看向洛心璃第二眼。仿佛她与图书馆里那些沉默的桌椅、林立的书架、甚至是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一样,只是这环境中毫无意义的背景组成部分,不值得投注丝毫多余的注意力。
洛心璃抱着依旧空茫的心绪,慢吞吞地走出图书馆。夕阳已然西沉,只剩下天边一抹黯淡的橘红色残影,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淡,仿佛随时会被蔓延而来的夜色吞没。
与龙皓晨那般光芒万丈、如同太阳般温暖的传奇相比,今日所遇的这位冰冷、锐利、如同绝对零度寒铁般的戒律牧师,以及他所带来的那种无声却沉重的压迫感和彻骨疏离,似乎才更加真实地映照出她眼下举步维艰的现实困境。
前路迷雾重重,歧路纵横。没有指引,没有同行者。唯一的微光,似乎只能来自于她内心深处那不肯彻底熄灭的、对答案的渴望,以及那份不被理解的、在孤独中挣扎前行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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