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裹着凉意掠过庭院,易枫指尖摩挲着石桌边缘,方才谈及易军崛起时的轻缓,渐渐被一种沉郁的厚重取代。他抬眼看向邢焕,语气没有半分自夸,反而带着几分对逝者的敬重:“岳父说我有勇有谋,其实不然。易军能打硬仗,靠的从不是我一个人,是弟兄们心里对金人的恨——那恨意,是刻在骨头里的。”
邢焕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眉头不自觉蹙起,等着他往下说。一旁的邢秉懿也坐直了身子,指尖轻轻攥着裙摆,她虽知易军抗金不易,却从未听过这般直白的血泪细节。
“我的士兵,十有八九都是从金人手里逃出来的百姓。”易枫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那些战死的亡魂,“有的人家,整个村子被金兵屠了,父母妻儿的尸体就堆在村口;有的兄弟,亲眼看着媳妇被金兵掳走,母亲为了护女儿,被一刀砍在脖子上;还有的少年,才十五六岁,家里的田被烧了,妹妹被糟蹋后投了河——他们来投易军,不是为了当官发财,是为了报仇,是想让金人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死了也要拉一个垫背的”,这句话从易枫口中说出时,没有半分激昂,却带着穿透人心的沉重。邢焕的呼吸猛地一滞,他虽在朝堂上听过无数次“金兵残暴”的奏报,可那些文字终究是冰冷的,远不及易枫此刻的讲述来得刺骨——那不是数字,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一段段血淋淋的过往。
“岳父是文官,没见过战场的厮杀。”易枫的目光飘向远处,像是又回到了那些硝烟弥漫的日子,“你不知道,易军跟金人冲锋的时候,弟兄们有多拼。有的兵,手被金人一刀砍断,只剩点皮肉连着,他不躲不逃,用另一只手抓起刀,往金人胸口捅;有的兵,肚子被划开,肠子都流出来了,他就用腰带勒紧肚子,咬着牙往前冲,直到把刀插进敌人喉咙才倒下。”
邢秉懿的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抬手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可指尖的颤抖却藏不住——她想起自己在金国受的苦,更想起那些没来得及被救出的女子,想起易军士兵为了保护像她这样的人,付出了怎样惨烈的代价。
易枫没有停下,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惜:“还有的兵,武器被打飞了,就扑上去抱住金人,用牙齿咬他们的脸、咬他们的脖子,哪怕被金人用刀捅进后背,也死死不松口,非要撕下一块肉才肯闭眼;有的兵,捡起地上的石头,不管自己身上有没有伤,抱着石头就往金人头上砸,石头崩裂了,就用手抓、用指甲挠——他们眼里只有恨,没有怕。”
“前面的队友倒下了,后面的人踩着尸体继续冲。”这句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邢焕心上。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指尖冰凉——他从未想过,所谓的“抗金”,是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在支撑;所谓的“易军军魂”,是用无数士兵的血肉堆起来的。那些他曾在奏折里轻描淡写的“大捷”,背后竟是如此沉重的牺牲。
庭院里静得可怕,只有秋风卷着落叶的沙沙声,和邢秉懿压抑的啜泣声。易枫看着邢秉懿通红的眼睛,伸手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水,语气软了些:“我不是故意说这些让你难受,只是想让岳父和你知道,易军能走到今天,不是靠我一个人厉害,是靠弟兄们的命拼出来的。我们不敢退,也不能退——我们身后,是千千万万个等着报仇、等着安稳日子的百姓。”
邢焕深吸一口气,眼眶也有些发红。他看着易枫,语气里满是敬佩与愧疚:“是我之前想浅了……只知易军能战,却不知你们背后竟有这么多血泪。这些弟兄,都是大宋的功臣,是天下百姓的恩人啊……”
邢秉懿靠在易枫肩上,眼泪还在流,却轻轻摇了摇头:“是他们太苦了……要是没有金人,他们本该在家里种田、娶妻、养孩子,不用在战场上拼命……”
秋风再次吹过,带着几分萧瑟,却也带着几分沉重的敬意。庭院里的石榴树静静伫立,像是在倾听这段血泪交织的过往,也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易军士兵,默默哀悼。
夜色漫过邢府的青砖黛瓦,廊下的灯笼晕开暖黄的光,将庭院里的树影拉得长长的。易枫扶着邢秉懿走进内室,先弯腰替她褪去外衫,又小心地扶着她坐在床沿,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易碎的瓷瓶。
“慢点,别着急。”他低声叮嘱着,转身将早已暖好的被褥掀开一角,扶着邢秉懿慢慢躺下,又细心地将她身侧的枕头垫高些,让她隆起的小腹能舒服些。邢秉懿靠在枕上,看着易枫忙碌的身影,眼底漾着温柔的笑意——从前在翡翠宫,易枫要轮流陪着朱琏、赵福金,还有她,虽也体贴,却总带着几分身不由己的匆忙;如今在邢府,这满室的暖光里,只有他和她,再没有旁人分走他的目光。
易枫铺好另一侧的被褥,轻轻躺在邢秉懿身侧,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手臂避开她的小腹,只轻轻环着她的肩背。“累了一天,快睡吧。”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带着夜的慵懒,却满是安稳,“有我在,别担心。”
邢秉懿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与烟火气,心里像是被温水浸过,满是妥帖的幸福。她闭上眼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那些在金国受的苦、在翡翠宫的不安,仿佛都被这温暖的怀抱驱散了。“夫君,”她轻声呢喃,“有你真好。”易枫收紧手臂,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吻:“睡吧,我陪着你。”
内室的烛火渐渐暗了,帐内的呼吸渐渐平稳,满室都是岁月静好的暖意。而隔着几间屋子的书房里,邢焕却还坐在案前,桌上的烛火跳动着,映得他的脸色格外凝重。
白日里易枫说的那些话,像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被砍断手还攥着刀往前冲的士兵、抱着金人用牙撕咬的身影、踩着同伴尸体冲锋的队列……他虽久在朝堂,听惯了“沙场惨烈”的奏报,可那些文字终究是冰冷的,远不及易枫的讲述来得震撼。他想起自己从前对“抗金”的认知,不过是奏折上的“兵力、粮草、战术”,却从没想过,支撑起这场抗争的,是无数百姓家破人亡的恨,是无数士兵以命相搏的勇。
“死了也要拉一个垫背的……”邢焕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心里满是复杂的滋味。他忽然明白,为何易军能以弱胜强,为何金人会忌惮易军——那不是靠着某个人的谋略,是靠着一股刻在骨头里的恨,靠着一群无路可退的人,用命堆出来的军魂。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月色,忽然想起从前在汴京时,也曾见过繁华盛世,见过百姓安居乐业的模样。可如今,这盛世碎了,只剩下易军士兵那样惨烈的抗争,只剩下无数家庭的血泪。“易军……百姓……”他喃喃自语,心里对“抗金”的认知,第一次从朝堂的算计,落到了实实在在的人间疾苦上。
烛火燃尽了半支,邢焕才缓缓转身,可眼底的沉重却丝毫未减。他知道,从今往后,再听到“易军”二字,他想到的不会再是“手握兵权的势力”,而是那些在战场上,用血肉之躯守护家国的忠魂。
书房的烛火忽明忽暗,熊氏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走进来,见邢焕还站在窗边出神,连身上的外袍都忘了披,便轻手轻脚走过去,将碗放在案上,又拿起一旁的薄袍递给他:“都这么晚了,还站在这里吹风,仔细着凉。”
邢焕这才回过神,接过外袍披在肩上,转身看着妻子,眼底的凝重还未散去。熊氏见他神色不对,便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问:“夫君,你这是在想什么呢?从傍晚回来就心神不宁的,连晚饭都没吃几口。”
邢焕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案上的烛火上,声音带着几分怅然:“没什么,就是白日里听易枫说的那些话,心里总惦记着。”他顿了顿,看向熊氏,语气里满是忧思,“我在想,要是没有易枫,没有易军,这中原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熊氏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想起那些关于金兵劫掠的传闻,脸色也沉了下来:“怕是……比现在更惨吧。金人在中原烧杀抢掠,朝廷又一味退缩,那些百姓,怕是连安稳日子都过不上。”
“何止是不安稳。”邢焕摇摇头,语气沉重,“你没听易枫说吗?他的士兵,大多是家破人亡的百姓,亲人被屠、妻女被掳——要是没有易军挡着,金人怕是要把整个中原都搅得天翻地覆。虽说朝中也有几个抗金名将,可朝廷总在关键时刻撤走援军、克扣粮草,那些将军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敌金人啊。”
他想起白日里易枫描述的战场,想起那些士兵以命相搏的模样,心里更是一阵刺痛:“易军在前线拼杀,用的是弟兄们的命;可朝廷呢?有的大臣还在勾心斗角,有的还想着跟金人议和——要是没有易军撑着,这大宋的半壁江山,能不能守住都难说。”
熊氏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眼眶微微发红,声音也软了下来:“是啊,要是没有易枫,咱们的秉懿……”她没再说下去,可话里的担忧却藏不住——若是易枫没去金国,没把秉懿从浣衣院救出来,他们的女儿,怕是要在金国受一辈子的苦,甚至连尸骨都回不了故土。
邢焕听到“秉懿”二字,心里更是揪紧了。他想起女儿刚从金国回来时的模样,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恐惧,连说话都带着颤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若是没有易枫,女儿或许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也会被金人折磨得不成样子。
“幸好有易枫。”邢焕低声感叹,语气里满是庆幸,“他不仅救了秉懿,还护着咱们邢家,更护着这中原的百姓。说起来,咱们家,还有这天下的百姓,都该谢谢他。”
熊氏点点头,拿起案上的莲子羹递给他:“别说这些丧气话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秉懿回来了,还怀了孩子,易枫又疼她,咱们一家能团聚,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快把莲子羹喝了,早点歇息,别总瞎琢磨。”
邢焕接过莲子羹,温热的甜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心里的沉重稍稍缓解了些。他看着妻子温柔的眼神,又想起内室里那对安稳入睡的小夫妻,忽然觉得,或许这乱世里,还有希望——就像易枫和他的易军,用血肉之躯,在黑暗里撑起的那一点光。
烛火渐渐弱了,书房里的低语也慢慢消散在夜色中。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案上的书卷上,映得“家国”二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