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义庄时,已是三日后的黄昏。夕阳把院子里的梧桐叶染成金红色,风一吹,叶子簌簌落下,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毛小方推开虚掩的木门,脚刚踏进去,就被门槛绊了一下——那门槛边缘有个新磕的缺口,是黑玫瑰上次翻进来时,被达初用扫帚打中的短刀磕的。
“师父,您回来了。”达初端着盆清水从厨房出来,见他望着门槛发呆,手一抖,水洒了半盆,“我、我这就去收拾西厢房……”
西厢房的门还关着。毛小方走过去,指尖刚碰到门板,就想起黑玫瑰总爱把偷来的宝贝藏在床板下,有次被他撞见,她还红着脸说“暂时存这儿,以后就还”。
“不用收拾。”他收回手,声音有些沙哑,“就让它那样吧。”
达初愣了愣,低头应了声“是”,转身时偷偷抹了把脸。
小海蹲在院子角落,正给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浇水。去年黑玫瑰说这树结的果子酸,非要从镇上买来甜石榴的枝条嫁接,结果没结活,倒把原有的枝桠弄折了不少。此刻树底下新冒出几株嫩芽,怯生生地探着头。
“师父,清风师叔说,让您歇够了就回茅山一趟。”小海声音闷闷的,“门派里要重新清点典籍,还说……要给那些牺牲的师兄们立牌位。”
毛小方“嗯”了一声,走到供桌前坐下。供桌上的香炉里,三炷香正燃着,烟圈袅袅升起,在空气中散成淡淡的雾。他从怀里摸出那枚玉扳指,放在供桌中央,与三清像并排摆着。
青灰色的玉面在香烛的映照下,泛着一层朦胧的光,像是蒙着层薄泪。
入夜后,义庄格外安静。往常这个时候,要么是小海练剑时把桃木剑耍得“呼呼”响,要么是达初算错符咒引来的小毛贼在梁上打哆嗦,偶尔还会有黑玫瑰翻墙进来时带起的风声。
可今晚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一声,又一声,像是在数着什么。
毛小方坐在灯下,翻看着一本泛黄的道经。这是他从万尸窟带回来的,是那些被操控的弟子随身携带的,书页里还夹着半张没写完的家书,字迹稚嫩,大概是阿明写的。
“师父,喝碗热汤吧。”小海端着碗姜汤进来,碗沿还冒着热气,“达初说您受了寒,驱驱邪。”
毛小方接过碗,没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碗沿。这粗瓷碗是黑玫瑰常用的,她总说这碗够大,盛肉多,上次他炖了只鸡,她抢着用这碗,结果把骨头渣子掉了一桌子。
“小海,”他突然开口,“你说,人死后,真的会有魂魄吗?”
小海愣了愣:“师父不是说过,善者魂归地府,恶者魂飞魄散吗?”
“那……像黑玫瑰那样的呢?”毛小方的声音很轻,“不算善,也不算恶,就是……有点麻烦。”
小海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说:“应该会去个好地方吧。她最后救了您,也救了大家,算积了大德。”
毛小方低头,喝了口姜汤。辛辣的暖意从喉咙流到胃里,却没驱散心底的凉。他想起黑玫瑰被碎石吞没前的那个笑,那么轻,又那么重,压得他胸口发闷。
三更天时,义庄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用石子打窗户。
小海和达初被惊醒,抄起桃木剑就往外冲,却被毛小方拦住。
“别动。”他走到窗边,借着月光往外看。
院墙外,一个小小的黑影正蹲在石榴树下,手里拿着颗红得发亮的石榴,正往墙上抛着玩。那身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梳着利落的发髻,不是黑玫瑰是谁?
“黑、黑玫瑰?”小海惊得张大了嘴,“她不是……”
毛小方没说话,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那黑影见他出来,吓了一跳,手里的石榴“啪嗒”掉在地上,滚到他脚边。
“毛、毛道长?”黑玫瑰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不像往常那般咋咋呼呼,“我、我就是路过,看你家石榴熟了,想摘个尝尝……”
她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胳膊上的伤口也没了,只是脸色有些透明,像是蒙着层雾。
毛小方看着她,突然想起虚谷子残魂消散前说的话:“至阳之人的精血,若与至阴邪眼相冲,或能护住一丝残魂不散……”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石榴,果皮裂开,露出里面饱满的籽,红得像玛瑙。
“这树今年没结果。”他把石榴递过去,声音很平静,“你上次嫁接的枝条,活了。”
黑玫瑰接过石榴,愣了愣,低头咬了一口,籽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她却没擦,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那是,我黑玫瑰出手,没有办不成的事。”
她说着,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像檐角的铜铃。可笑着笑着,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手里的石榴也化作点点红光,散在风里。
“毛道长,我真的走了。”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影越来越淡,“以后……没人给你添麻烦了。”
毛小方站在原地,看着她彻底消散在月光里,手里还残留着石榴的余温。
第二天一早,小海和达初发现师父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握着根新发的枝条,枝条上挂着颗小小的青石榴,还没成熟,却透着勃勃生机。
“师父,您看!”小海指着院墙,“昨晚好像有人翻过,地上有脚印!”
达初也凑过去看,突然指着墙根:“还有这个!”
墙根下,放着枚小小的铜钱,边缘磨得发亮,正是黑玫瑰油布包里的那枚。
毛小方弯腰捡起铜钱,放在手心。铜钱被露水打湿,带着点凉意,却奇异地让他觉得安心。
他抬头望向天边,朝阳正挣脱云层,金色的光芒洒满义庄的每个角落。供桌上的玉扳指,在晨光中隐隐透出一点淡金,像是有谁在里面,轻轻叹了口气。
清风道长派人来催了三次,毛小方都没走。他说,义庄总得有人守着,镇上的百姓还需要他。
小海和达初知道,师父是舍不得这里。舍不得那间西厢房,舍不得那棵石榴树,舍不得那个总爱翻墙进来的麻烦身影。
日子一天天过去,义庄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小海的剑术越来越熟练,达初画的符咒也不再出错,偶尔有村民来求符驱邪,毛小方总会多问一句,家里有没有需要修补的东西——黑玫瑰以前总说,顺手帮人修修屋顶,比画符有用。
有天夜里,小海起夜,看到师父坐在灯下,手里拿着枚铜钱,正用红线穿着。穿好的铜钱被他挂在西厢房的门楣上,风吹过,铜钱撞在门板上,发出“叮铃”的轻响,像极了黑玫瑰以前挂在腰间的铜铃。
小海没敢惊动他,悄悄退了回去。他突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消失,而是换了种方式,留在了身边。
就像那枚玉扳指,总在阴雨天透出暖意;就像那棵石榴树,结出的果子一年比一年甜;就像师父偶尔望着西厢房时,嘴角那抹淡淡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万尸窟的硝烟早已散尽,雷罡的邪力也化为乌有。茅山派的典籍被重新整理,牺牲的弟子牌位前,总有人按时换上新的香烛。
而义庄的铜铃,依旧在每个夜晚轻轻作响,像是在说:
别怕,我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