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阴的雾,是青黑色的。四人循着《养煞图谱》上的标记往深处走,脚下的枯叶踩上去“咯吱”响,像踩碎了无数根骨头。达初的狐鼻动了动,妖气在周身凝成层薄冰——空气里的尸臭浓得化不开,混着种甜腻的香,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骨头缝里都透着冷。
“是‘尸香’。”毛小方从怀里摸出片艾草叶,塞进阿秀和小海口中,“万尸坑的煞气聚了三千年,化成了这种毒香,闻多了会让人产生幻觉,把自己当尸体埋进土里。”他自己则嚼着片黄符纸,符纸遇唾液泛出金光,暂时护住了心神。
阿秀的疤痕烫得厉害,她攥着达初的手,指尖都在发颤——那香里裹着股熟悉的煞力,和骨师、镜煞同出一源,却更凶、更沉,像有无数只手在拽着她的脚踝,往地底拖。“就在前面。”她指着浓雾深处,那里隐约有红光跳动,像朵开在坟堆里的花。
穿过片鬼针草,眼前的景象让四人倒吸口冷气——所谓“万尸坑”,竟是个直径数十丈的巨坑,坑壁上嵌满了尸体,层层叠叠,新尸的皮肤还没发黑,旧尸的骨头已与坑壁融为一体。坑底翻涌着黑泥,泥里伸出无数只手臂,抓挠着、挥舞着,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拉人陪葬。而坑中央,果然开着朵花,血红血红的,花瓣层层叠叠,花蕊里插着根白骨,正往外渗着红汁,那甜腻的尸香,就是从这花里飘出来的。
“是‘血莲煞’。”毛小方的声音发紧,桃木剑在掌心微微颤动,“图谱上说,用三千年的尸煞滋养,以活人心脏为肥,才能开出这朵花。花开之日,会吞噬方圆百里的生魂,助养花人炼成不死身。”
话音刚落,坑底的黑泥突然炸开,一具浑身长满白毛的尸体从泥里窜出来,指甲三寸长,泛着青黑,直扑最近的小海。“是白僵!”小海举剑就劈,剑刃砍在白僵身上,竟被弹得发麻,这东西的皮肉硬得像铁。
达初的狐火瞬间燃起,蓝焰裹着妖气,狠狠拍在白僵的天灵盖。“嗷——”白僵发出刺耳的尖叫,浑身白毛被烧得焦黑,却只是踉跄了几步,又扑上来,嘴里喷出的黑液溅在石头上,“滋滋”蚀出个坑。
“不止一具!”阿秀突然喊道,坑壁上的尸体纷纷睁开眼,眼窝黑洞洞的,指甲抠着坑壁,像潮水般往坑底爬。有的尸体肚子破开,里面钻出无数只蛆虫;有的只剩副骨架,却能自己走动,骨节摩擦发出“咔咔”的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血莲的花蕊突然剧烈颤动,白骨上的红汁滴进黑泥,那些爬动的尸体像是被注入了力量,速度陡然加快,有的甚至从坑壁上直接跳下,重重砸在地上,骨头都摔碎了,却还在往前爬,目标直指坑边的四人。
“小海,用糯米混黑狗血!”毛小方甩出张符纸,符纸在空中炸开,金光暂时逼退尸群,“白僵怕这两样东西!达初,护着阿秀去砍血莲!那花是煞源,毁了它,这些尸体就动不了了!”
小海立刻掏出腰间的黑狗血葫芦,往糯米袋里倒了半葫芦,抓起把就往白僵身上撒。糯米遇血立刻变黑,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白僵身上,疼得它满地打滚,白毛纷纷脱落,露出底下溃烂的皮肉。可更多的尸体从坑壁涌来,有的甚至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眼看就要爬上岸。
达初拽着阿秀往坑底冲,狐火在两人周围燃成圈,尸体一靠近就被烧得惨叫。阿秀的疤痕越来越烫,她看见血莲的花瓣上,竟映出无数张人脸,都是被吞噬的生魂,正对着她流泪。“它在吸魂!”她喊道,青铜铃铛碎片在怀里剧烈跳动,“快!它的根在泥里,用你的火烤!”
达初立刻凝聚妖气,狐火顺着地面往血莲的根部烧。黑泥被烧得“咕嘟”冒泡,无数条白色的根须从泥里窜出来,像蛇一样缠向两人。阿秀甩出铜钱剑,铜钱串成的剑身在红光中泛着冷光,斩断了数条根须,根须断裂处渗出的红汁溅在她手上,烫得她差点松手——那红汁竟比岩浆还烫。
血莲的花蕊突然转向两人,白骨上的红汁像喷泉般涌出,在空中凝成只巨大的手,抓向阿秀的心脏。“它要你的心当肥料!”达初猛地将阿秀推开,自己却被红手缠住,蓝焰在红手中剧烈燃烧,却只能勉强支撑,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妖气正被红手一点点吸走。
“达初哥!”阿秀目眦欲裂,突然想起毛小方说过,血莲煞虽凶,却怕至纯的阴阳血。她咬破指尖,将血往疤痕上抹,金红的火焰瞬间窜起,她抓起地上的根须,硬生生往血莲的花蕊里塞——
“嗤啦!”
根须遇血,竟像炸药般炸开,血莲的花瓣纷纷凋落,花蕊里的白骨“咔嚓”断裂。坑底的黑泥突然剧烈翻涌,那些爬动的尸体失去力量,纷纷倒下,化作黑泥的一部分。缠住达初的红手也渐渐消散,他脱力倒地,胸口剧烈起伏,嘴角溢着黑血。
阿秀扑过去抱住他,眼泪落在他脸上,滚烫滚烫的。达初虚弱地笑了笑,抬手碰了碰她的疤痕:“没事……我皮糙肉厚……”
毛小方和小海赶过来时,血莲已彻底枯萎,化作一滩黑泥。坑底的黑泥不再翻涌,那些伸出的手臂也渐渐缩回,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空气中的尸香还未散尽,提醒着四人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这花……是骨师养的。”毛小方捡起半截白骨,上面刻着个“骨”字,“他早就知道自己会败,所以提前在万尸坑种下血莲,想借煞重生。”
小海往坑底吐了口唾沫:“重生个屁!还不是被我们砍了!”他的胳膊上被白僵抓了道深痕,伤口周围泛着黑,却满不在乎地用布一缠,“师父,接下来去哪儿?”
毛小方望着终南山深处,那里的雾更浓了,隐约能看见座山神庙的轮廓。“去山神庙看看。”他说,“图谱最后画着庙的样子,说不定还有骨师的后手。”
阿秀扶着达初站起来,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坑底的黑泥里,不知何时长出了株小小的绿苗,苗尖顶着个花苞,在雾中轻轻摇曳。阿秀知道,这或许就是黑暗后的生机——哪怕在万尸坑底,只要还有光,还有彼此,就能长出希望。
他们往山神庙走时,雾渐渐淡了些,露出天上的残月。月光洒在四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护着彼此,也护着这片刚从煞手里夺回的安宁。
山神庙的残垣在雾中若隐若现,断壁上的神像早已被劈成两半,只剩半截头颅嵌在墙里,眼窝对着来路,像在无声地注视。庙门歪斜地挂在铰链上,风一吹发出“吱呀”的响,混着庙内传出的“滴答”声,像有人在里面滴血。
达初的狐耳贴在地面,妖气顺着石缝往下渗,脸色骤变:“庙底下是空的,有活物在动,不止一个。”他扶着阿秀的手微微发颤,指触触到她手腕的疤痕,那里烫得像揣了团火,“而且……它们在啃骨头。”
毛小方推开庙门,一股腥甜气扑面而来,比万尸坑的尸香更烈,带着股铁锈味。庙里的香案翻倒在地,供品散了一地,苹果腐烂成黑泥,糕点上爬满了白色的虫。最骇人的是供桌后的墙壁,被掏出个大洞,洞里渗出的不是泥土,是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墙根汇成小溪,溪水里漂着些指甲盖大小的碎骨。
“是山神像的底座。”毛小方指着大洞,那里原本立着尊泥塑山神,如今只剩半截身子,胸口被掏了个窟窿,泥胎里嵌着些毛发和碎布,“有人把神像掏空了,用它的底座当入口。”
小海举着火折子往洞里照,火光中隐约能看见陡峭的石阶,阶面上布满了抓痕,像是有人曾在上面疯狂挣扎。“师父,下去吗?”他的声音有点抖,火折子的光在他脸上晃,映得半张脸明半张脸暗。
阿秀的疤痕突然炸开似的疼,她盯着洞口,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被捆在石台上的人,流淌的血,山神像空洞的眼窝……“里面在献祭。”她抓住达初的胳膊,指节泛白,“用活人喂‘山神’。”
话音未落,洞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重物落地。紧接着是凄厉的惨叫,只持续了半秒就戛然而止,随后是“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听得人牙酸。达初的妖气瞬间暴涨,狐火在掌心凝成利爪:“下去!”
石阶湿滑冰冷,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阶壁往下淌,踩上去“黏糊糊”的。越往下走,咀嚼声越清晰,还混着粗重的喘息,像某种野兽在进食。走到石阶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间巨大的石室,中央立着尊黑石祭坛,坛上绑着个村民,胸口已被撕开,心脏不翼而飞,鲜血顺着坛壁往下流,汇成个血池。
血池里趴着个怪物,人形,却长着颗狼头,獠牙外露,嘴角淌着血,爪子正捧着颗血淋淋的心脏往嘴里塞。它的皮毛是黑的,沾着血和泥,眼睛是浑浊的黄,看见四人,立刻丢下心脏,发出低沉的咆哮,涎水顺着獠牙滴在地上,“滋滋”腐蚀出小坑。
“是‘山魈煞’!”毛小方的桃木剑瞬间出鞘,红光暴涨,“有人用活人心脏喂它,把山神像的煞气灌进它体内,让它成了假山神!”
山魈猛地扑过来,速度快得像道黑影,爪子带起的风刮得人脸生疼。达初拽着阿秀侧身躲开,狐火拍向山魈的后背,“嗤”的一声,皮毛被烧得冒烟,山魈却像没知觉似的,反手一爪扫向达初的腰,他躲闪不及,被划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瞬间染红了衣襟。
“达初哥!”阿秀的疤痕突然迸出金光,她抓起祭坛边的青铜鼎,狠狠砸向山魈的头。鼎身撞上狼头,发出“哐当”的巨响,山魈被砸得一个趔趄,黄眼珠里闪过丝暴怒,转身扑向阿秀,爪子直取她的咽喉。
“孽畜!”毛小方的桃木剑带着符火,狠狠刺向山魈的脖颈。剑刃没入寸许,却被坚韧的皮肉卡住,山魈发出震耳的咆哮,爪子一挥,将毛小方拍飞出去,撞在石壁上,吐出口血。
小海看得目眦欲裂,举着混了黑狗血的糯米冲上去,劈头盖脸往山魈身上撒。糯米沾到血,立刻冒出白烟,山魈疼得嗷嗷叫,动作却没减慢,尾巴(之前没注意它还有条狼尾)猛地扫向小海,将他抽倒在地,火折子脱手飞出,照亮了石室的角落——那里堆着数十具尸体,都是被掏了心的村民,死不瞑目。
阿秀看着那些尸体,又看了看坛上还在流血的村民,突然想起手腕的疤痕——那是被当作祭品时留下的印记,此刻正与祭坛的血光共鸣,金红的火焰顺着她的手臂蔓延,竟在掌心凝成把小剑。“它的心脏!”她突然喊道,“它的心脏在祭坛底下!是黑石养着它的煞!”
山魈像是被说中了要害,暴怒地扑向阿秀,却被达初死死抱住腰。他忍着腰上的剧痛,狐火从掌心传到山魈的皮毛上,蓝焰熊熊燃烧,山魈疯狂挣扎,爪子在达初背上抓出数道深痕,血浸透了他的衣服,却死活不肯松手。“阿秀!快!”
阿秀抓起地上的桃木剑,金红火焰顺着剑刃往上爬,她纵身跃起,避开山魈的爪子,一剑刺向黑石祭坛的中心——那里的石缝里正渗出与山魈同源的煞气。剑刃没入石缝的瞬间,山魈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像被抽空般迅速干瘪,狼头化作黑烟消散,露出底下村民的脸——竟是陈家村失踪的猎户,眼睛里还残留着痛苦与不甘。
祭坛的黑石“咔嚓”裂开,从里面滚出颗黑红色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上面缠着“缠魂结”。阿秀的火焰剑劈向心脏,“砰”的一声,心脏炸开,煞气如潮水般涌出,却被火焰烧成白烟。石室里的血腥味渐渐淡了,那些堆着的尸体脸上,竟露出了安详的表情。
达初脱力倒地,阿秀扑过去按住他的伤口,眼泪掉在他的血里,和金红的火焰融在一起,伤口处竟传来阵阵暖意,流血的速度慢了下来。“别睡……”她哽咽着,“我们还要一起出去看绿芽长大……”
毛小方扶着石壁站起来,看着裂开的祭坛,眉头紧锁:“这山魈煞,是骨师留下的最后一步棋。他想用它看守石室里的东西。”他指着祭坛下的暗格,那里露出个黑木盒,盒上刻着“镇魂”二字。
小海爬过去打开木盒,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块玉佩,玉上刻着个“方”字,沾着干涸的血迹。“是……是师父的玉佩!”小海失声喊道,“师父说过,这块玉佩是他师兄的,三十年前在终南山失踪了……”
毛小方接过玉佩,指尖抚过血迹,突然老泪纵横:“是师兄……他当年就是为了追查骨师的踪迹,才失踪的……原来他一直在这里,被当成了养山魈煞的祭品……”
石室开始震动,头顶落下碎石——煞气散尽,石室要塌了。达初被阿秀扶着站起来,两人互相搀扶着往石阶走,毛小方紧紧攥着玉佩,小海跟在后面,回头望了眼那些安详的尸体,轻轻说了句:“安息吧。”
走出山神庙时,雾已经散了,月光洒满山林,照亮了来时的路。达初的伤口还在流血,却笑着对阿秀说:“你看,我们又赢了。”阿秀的疤痕不再发烫,只是那道粉痕在月光下泛着光,像枚勋章。
远处的万尸坑方向,隐约有绿光闪烁,像是那株刚长出的绿苗,在夜色里努力生长。毛小方望着绿光,突然说:“终南山的煞,怕是快清干净了。”
可阿秀知道,只要有人在,就会有执念,有执念,就会有煞。但没关系,只要身边的人还在,这双能握住彼此的手还在,再深的黑暗,也终会迎来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