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
审讯暂告段落,刘炳和孙瑾被分别严密关押。得到“鹞子”的线索后,林燮已立刻派得力干衣卫前往如意赌坊布控监视。
疲惫感如影随形,但林燮却毫无睡意。他坐在案后,目光落在对面安静饮茶的萧然身上。烛光柔和了他苍白的脸色,却也照出那双眼中沉淀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你似乎…对这等阴谋倾轧,并不陌生。”林燮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低沉。
萧然放下茶杯,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知道,暂时的合作并不意味着信任稳固,林燮仍在观察他,评估他。
他沉默片刻,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或许是因为…自小便见识过其最残酷的模样。”
林燮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师父…”萧然缓缓开口,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他一生忠于职守,守护东宫,坚信储君仁德,将来必是明君。”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陷入了不愿回首的记忆。
“可一夜之间,天地倾覆。谋逆的脏水泼天而来,证据‘确凿’。东宫被围,血溅宫闱…他们称之为‘清君侧’。”萧然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嘲讽,“师父拼死护着殿下突围,却眼睁睁看着殿下为保其余人性命,自刎于宫门前…”
林燮的心猛地一沉。东宫旧案,他有所耳闻,但那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彼时他还年少,只知结果是血流成河,太子一系尽数覆灭。此刻听亲历者道来,竟如此惨烈悲壮。
“惊鸿影卫…死的死,散的散。师父带着重伤和仅存的几个弟兄,还有…殿下托付的一样东西,杀出重围,隐姓埋名。”萧然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强行压抑着,“他收养了我,教我医术武功,却终日郁郁,旧伤复发,不过几年便…”
他顿了顿,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执拗:“他临终前说,他不信殿下会谋逆,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构陷。他让我发誓,有生之年,必要查清真相,还东宫一个清白,告慰殿下和众多枉死忠魂在天之灵。”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林燮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有些明白了那份与世疏离下的沉重,那身精湛医术和武功背后的血海深仇。他不是怀着颠覆天下的野心,而是背负着沉重的誓言和执念,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所以你来京城,开设医馆,是为了暗中调查?”林燮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是。”萧然坦然承认,“张承暴毙,牵扯出鸩毒,此毒与当年构陷东宫的一桩公案有关。我不得不涉入其中。接近大人,最初确是为了获取线索,利用职权之便。”他看向林燮,目光坦诚,“此事,我无意隐瞒。”
如此直白的承认,反而让林燮先前那些猜忌显得有些可笑。他沉默片刻,问道:“那你查到了什么?”
“线索很少,且支离破碎。”萧然摇头,“只知当年负责抄检东宫的副将冯奎,如今在京营任职;当年指认殿下使用鸩毒害死宠妃的掌事太监刘瑾,在案发后不久便‘暴毙’身亡;还有…一些零散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如今朝中的某些势力,盘根错节,难以触碰。”
冯奎、刘瑾(已死)、朝中势力…这些名字和信息与林燮目前所查的军械案看似无关,却又仿佛隔着迷雾,有着某种遥远的呼应。
“所以,你怀疑当年的东宫旧案,与如今的军械案、烟雨楼,或许有所关联?”林燮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萧然目光微凝:“只是一种直觉。鸩毒重现,烟雨楼背景神秘且深涉朝堂,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或许,是同一张网在不同的时代,再次张开了。”
这个猜测大胆而惊人。若真如此,那背后隐藏的势力,其根基和野心恐怕远超想象。
林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陷入沉思。他原本只想查清军械案,肃清奸佞,稳固朝纲。如今却似乎被卷入了一个更深远、更危险的漩涡之中。
而眼前这个人,就是这个漩涡中心飘来的一叶孤舟。
他看着萧然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警惕,有同情,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其孤勇所触动。
“你的身份,”良久,林燮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峻,“在此事查明之前,绝不可再泄露给第三人。在外,你依旧是萧先生,是我的大夫。明白吗?”
这是在告诫,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萧然微微一怔,随即颔首:“我明白。”
“至于旧案…”林燮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本官职责所在,是查处今案。若当年旧案确有冤情,且与今案牵连,本官也不会姑息养奸。”
这不是承诺,却是一个态度。
萧然看着他那挺拔而冷硬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低声道:“…多谢大人。”
夜更深了。两人隔着一盏孤灯,一个站在明处,一个隐于暗影,各自背负着不同的重任,却因诡异的命运和共同的敌人,被暂时捆绑在了同一艘船上。
前路艰险,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