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远追出三条街时，林慧真的身影已缩成巷口一团模糊的白影。
青石板上的露水被他的军靴碾碎，溅起微凉的湿气贴在他小腿上，空气中混着潮湿泥土与腐叶的气息。
他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血腥味——刚才在钱庄地底下硬接了幽界通判的余波，此刻每跑一步都像有人用烧红的铁签子扎肺叶，刺痛从胸口蔓延至后背，仿佛连呼吸都被撕裂。
可当他看见林慧真突然踉跄着扶住墙，单薄的后背剧烈起伏时，所有疼痛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慧真！”他扑过去，却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刹住脚。
月光从屋檐漏下来，照见她怀里紧攥的《阴阳册》副本边角泛着青黑，而她的指尖正深深掐进羊皮纸里，指节白得几乎透明。
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低语。
林慧真没有回头。
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像被暴雨打湿的蝶翼，在风中微微颤抖。
方清远看见她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灰烬：“我阿爷的名字……在第三页。”
他心头一沉。
前清时候青城山一脉隐世，林家人连户籍都不入，怎么会出现在冥府的阴阳册里？
他刚要开口，就见林慧真突然翻到某一页，月光映出纸上歪斜的朱砂字——“林守正，光绪二十三年立契，借冥钞三千万贯，以子孙灵眼为质”。
“不可能。”她的声音开始发颤，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哽咽，“阿爷临终前说过，林家守了八百年阴脉，连香火钱都不肯收冥差的……”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梆子声，是巡夜的民兵，木棒敲击竹筒的闷响穿透夜色。
林慧真猛地合上册页，转身时眼底翻涌的暗色让方清远想起山涧里翻起的暗流：“追兵快到了，去土地庙。”
废弃土地庙的门楣歪在一边，蛛网在月光下泛着银边，轻轻摇晃，仿佛随时会断裂。
断砖横陈，地面带着夜露的凉意。
方清远踢开半块断砖，刚要生火，就见林慧真已经席地而坐，《阴阳册》摊在腿上。
她的灵眼在夜色里泛着幽蓝，像两盏将熄的鬼火，隐隐有冷光渗出。
“别硬来！”他扑过去要拦，可晚了。
林慧真的指尖刚触到“林守正”三个字，就听“咔”的一声脆响，她的灵眼突然迸出血珠，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纸面上，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方清远看见一道黑气顺着她的指尖钻入眉心，额间迅速浮现出一枚铜钱大小的印记，暗红纹路像活物般爬向鬓角。
“慧真！”他扯下腰间的朱砂袋，指甲在掌心一划，鲜血混着符粉，在她额前画出北斗封印纹。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朱砂特有的辛辣气息。
林慧真剧烈咳嗽，鲜血溅在《阴阳册》上，将“子孙灵眼为质”几个字染成妖异的紫。
她抓住方清远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这契约……是用守灵人的命血签的……”
夜风突然转冷，吹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方清远的后颈汗毛倒竖，他抄起龙渊剑转向庙门——外面传来算盘珠子碰撞的轻响，一声，两声，像有人在拨弄看不见的账目。
月光被云遮住的刹那，他看见二十几个身影围在庙外，青布长衫被风掀起，露出底下白骨嶙峋的脚踝。
他们手里的算盘泛着幽光，嘴里念念有词：“银钱债，命债，血债……”
“账奴。”林慧真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一根刺，“冥府用活人生前执念炼的活账簿，专司追讨阳间未清之债。”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方清远按住肩膀：“躺着，我来。”
他抽出四根镇魂钉，分别钉在庙的四角。
每钉下一根，就有账奴发出尖锐的嘶叫，指甲在泥墙上抓出深痕，留下带腥气的划痕。
方清远咬破舌尖，血沫喷在剑刃上：“天地玄宗，万炁本根……覆护真人。”龙渊剑嗡鸣着插入地面，青色剑气如网般铺开，将庙门牢牢护住。
可这平静只维持了半炷香。
“当啷”一声，算盘珠崩裂的脆响从头顶传来。
阴掌柜的身影从房梁上飘落，玄色长袍一尘不染，可那张人类的脸此刻正片片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鬼面。
他手里的“冥契印章”泛着幽绿，正是方才通判旋涡里伸出的鳞甲手所握之物。
“交出账簿。”阴掌柜的声音像两块磨盘相擦，令人牙酸，“林家的债，该清算了。”
林慧真突然笑了。
她抹掉嘴角的血，灵眼的蓝光暴涨，连方清远都能看见她眼底翻涌的幽冥幻象——无数锁链从她背后升起，每根锁链末端都拴着个正在挣扎的账奴。
“想看账本？”她的声音里混着两种音调，一种是她自己，另一种苍老得像地底的回声，“我让你看个够！”
方清远瞬间明白她在做什么。
她强行开启了“幽冥视角”，用守灵人的命换短暂的天眼通。
他握紧锁魂索，对准阴掌柜的咽喉甩去——这是在战场上练出的准头，锁魂索擦着对方耳后钉进墙里，带起一片鬼鳞，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腐臭味。
“龙渊杀阵！”方清远剑花一转，龙渊青芒划破阴掌柜的胸膛。
鬼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冥契印章“当啷”落地，在地上滚出一串幽绿的火星。
“龙渊剑！！！你是那老妖怪的什么人？……”阴掌柜眼里充满惊讶和惊恐，“你们以为能逃？”他的身影开始虚化，“林家的债，利滚利三百年……”他的鬼爪突然穿透方清远的防御，掐住林慧真的手腕，“这小丫头的灵眼，够还利息了……”
“松手！”方清远挥剑斩断鬼爪，龙渊剑的青芒直贯阴掌柜心口。
鬼面发出最后一声尖笑，化作黑雾消散前，天空突然响起千万个账奴的低语：“银钱债，命债，血债……清——算——”
林慧真的灵眼渗出鲜血，整个人软软倒在方清远怀里。
他摸到她额头的契约印记还在发烫，可更让他心惊的是，她的灵眼在闭合前闪过一道刺目的金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像极了《幽冥录》里记载的“守门人”觉醒时的征兆。
怀里的《阴阳册》副本还带着林慧真的体温，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远处传来民兵的口号声，可他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月光落在林慧真的脸上，他看见她睫毛上还沾着血珠，却在睡梦中轻轻皱起眉头，仿佛有什么更庞大的秘密，正顺着她灵眼的伤口，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