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影。苏佳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煎锅上微微鼓起的蛋液，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李明惯常的沉稳步调，而是带着几分迟疑的轻响。
她转过身时，正对上李明的目光。他穿着深灰色家居服，领口微敞，发梢还带着刚睡醒的凌乱。这是他们同住一年多来，他第一次在七点前出现在厨房。苏佳的手顿了顿，半流心的蛋黄在锅里晃了晃，像她此刻的心跳。
“要加培根吗？”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羽毛。灶台上的小奶锅正咕嘟作响，里面煮着昨晚说好的姜茶，红糖的甜香混着蛋液的焦香，在晨光里漫开。
李明没说话，只是拉开餐椅坐下。苏佳端过餐盘时，看见他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她忽然想起昨晚他在阳台上喊她的样子，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句“教我煮姜茶”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了整夜的涟漪。
“今天要去律所交材料。”苏佳试图打破沉默，往他杯里续上姜茶，“大概中午才能回来。”李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无名指上——那里空空如也，他们的契约戒指总被她放在首饰盒最底层，只有必要场合才会戴上。
窗外的麻雀落在栏杆上，叽叽喳喳地啄着面包屑。那是苏佳每天早上都会撒的，李明以前总说“招虫”，却从未真的阻止过。此刻他看着那些跳跃的小身影，忽然开口：“下午跟我去个地方。”
苏佳的汤匙碰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响。“什么地方？”“爷爷的寿宴，”他抬眼时，晨光恰好落在他睫毛上，“契约里写了，家族重要场合需共同出席。”
她握着汤匙的手紧了紧。李老爷子是少数知道他们契约婚姻的人，每次见面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像在评估一件不合格的商品。上次家庭聚会，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苏小姐家世普通，怕是担不起李家主母的位置。”当时李明只是淡淡回了句“爷爷多虑了”，却在散席后把自己关在书房喝了整夜的酒。
“我……”苏佳想说“要不要提前排练一下互动”，话到嘴边却变成，“我去换件正式的衣服。”
二
衣帽间的镜面映出苏佳局促的身影。她选了件米白色连衣裙，领口处有细碎的珍珠装饰——这是李明去年在巴黎出差时带回来的礼物，说是“应付场合用的”，她却从没穿过。此刻指尖抚过冰凉的珍珠，忽然想起昨晚在书房看到的那张纸，他删掉的那句“生日快乐”像根细针，轻轻刺着她的心。
“准备好了吗？”李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已经换了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和平时在公司的样子没什么两样。苏佳点点头，转身时裙摆扫过鞋架，带倒了一双米色高跟鞋——那是她第一次跟他出席晚宴时穿的，鞋跟处还有道浅浅的划痕，是那天他扶她下车时不小心蹭到的。
李明弯腰帮她捡鞋时，手指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脚踝。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苏佳猛地缩回脚，脸颊发烫：“我自己来就好。”他直起身，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停了两秒，才转身走向玄关：“司机在楼下等了。”
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苏佳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听见李明的手机响。他接电话时语气公事公办：“取消下午的董事会，推到明天。”挂了电话，他侧头看她：“爷爷最近身体不好，可能会问些私人问题，不用放在心上。”
苏佳想起上次寿宴，老爷子逼问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她当时窘迫得说不出话，是李明接过话头：“我们暂时以事业为重。”事后他在车里说：“契约里没规定要生孩子，不用理会。”可此刻他的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她读不懂的温柔。
车驶进李家老宅时，苏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庭院里的梧桐树枝繁叶茂，还是她第一次来见老爷子时的样子。那时她攥着契约，手心全是汗，李明在她耳边低语：“记住，你只是在演戏。”
如今再次踏上这片青石板路，他却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淡淡的雪松味，是她熟悉的古龙水味道。苏佳愣了愣，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爷爷在看。”他低声说，目光却没看向二楼的窗台。
三
寿宴的客厅里挤满了人。李家的亲戚们穿着光鲜，目光像探照灯似的落在苏佳身上。她尽量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手指却在裙摆下悄悄蜷起。李明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前站了站，替她挡住了大半视线。
“明小子，这就是你媳妇？”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是李明的三叔，“看着倒是文静，就是不知道……”话没说完就被李明打断：“三叔还是多关心下堂哥的婚事吧，听说王小姐又吹了？”
三叔的脸色变了变，讪讪地走了。苏佳看着李明的侧脸，忽然想起他以前从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契约里写得清楚：“双方不得为对方介入家族纷争”，可他刚才的维护，分明越界了。
“累了吗？”他低头问，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苏佳摇摇头，却在转身时被地毯绊倒。李明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的额头撞在他胸口，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像擂鼓一样，和昨晚雨夜时的频率渐渐重合。
“小心点。”他扶着她的肩膀站稳，指尖的力度很轻。周围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苏佳看见李明的堂妹李薇正用嫉妒的眼神盯着她——李薇一直喜欢李明，上次还故意把红酒洒在她礼服上，说“苏小姐怕是不懂规矩”。
“爷爷叫你们过去。”李薇走过来，语气带着敌意。苏佳跟着李明走向主位时，感觉背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人。李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拄着龙头拐杖，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小苏啊，听说你在做法律援助？”
“是的爷爷。”苏佳规规矩矩地回答。“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有什么好做的？”老爷子哼了一声，“李家的媳妇，就该在家相夫教子。”苏佳的指尖冰凉，刚想说话，就被李明按住了手。
“爷爷，苏佳的工作很有意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支持她。”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李老爷子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你翅膀硬了，敢教训起爷爷了？”
“不敢。”李明微微欠身，“但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我尊重苏佳的选择。”他说“婚姻”两个字时，目光落在苏佳脸上，像在说给她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四
宴席散后，李明以“苏佳不舒服”为由提前离场。车开出老宅很远，苏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你。”李明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契约里说，要扮演恩爱夫妻。”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苏佳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看着窗外倒退的路灯，忽然说：“其实你不用这样的，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李明没接话，只是把车内空调调高了两度。
回到“云境”时，天已经黑了。苏佳换鞋时，发现鞋柜上放着个礼盒。“早上到的，你的快递。”李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她拆开一看，是条羊绒披肩，米白色的，和她今天穿的连衣裙很配。标签上的价格让她咋舌，这显然不是她会买的东西。
“这是……”“上次慈善晚宴，你说喜欢这个牌子的披肩。”李明端着水杯走过来，“助理刚好看到有货，就买了。”苏佳想起那晚她只是随口跟同事提了一句，没想到他会听见。
她抱着披肩站在原地，忽然想起契约里的条款：“双方不得赠送价值超过五千元的礼物”。这条款是她提的，当时怕欠他太多，现在却觉得这规定像道无形的墙，把两人隔在两边。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把礼盒递回去。李明没接，只是看着她：“算我借你的，天冷了，总不能让你冻着。”他的目光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那里因为刚才在老宅穿得少，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苏佳的心跳又乱了。她低头看着披肩柔软的绒毛，忽然想起昨晚他说要学煮姜茶，想起今早他在厨房的沉默，想起寿宴上他握紧她的手——这些都不在契约里，却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她的心。
“我去煮点宵夜。”她慌忙转身走向厨房，却在门口撞翻了垃圾桶。纸巾散落一地，其中一张上面有淡淡的口红印——是她昨天试色时擦的，被他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李明蹲下来帮她捡纸巾时，手机从他口袋里滑出来，屏幕亮着，是特助发来的信息：“李总，林小姐那边问，相亲取消的原因……”后面的字被他的手指挡住了，苏佳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果然是要相亲的。苏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她赶紧别过头，假装整理冰箱，眼眶却热了。是啊，他们只是契约夫妻，他总要找真正适合他的人，就像契约里写的：“婚姻到期后，双方和平离婚，互不干涉后续生活。”
五
深夜的书房里，李明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离婚协议模板，眉头紧锁。这是他上周让律师准备的，原本打算等爷爷寿宴结束就跟苏佳谈，可现在，鼠标却怎么也点不下去。
桌角放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苏佳喂流浪猫的照片，是他上次在车里偷偷拍的。照片上的她笑得眼睛弯弯，阳光落在她发梢，像镀了层金边。他以前从不信什么“一眼心动”，直到看见这张照片，才明白有些感觉，是藏不住的。
手机响了，是母亲的老闺蜜张阿姨。“明啊，你妈生前总说，找媳妇要看心善，苏小姐是个好姑娘，你可别错过了。”李明握着手机，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
他挂了电话，起身走到苏佳的房门前。门缝里透出暖黄的灯光，隐约能听见翻书的声音。他想起她白天在寿宴上强装镇定的样子，想起她接过披肩时泛红的眼眶，想起她捡纸巾时僵硬的背影——她一定看到那条信息了。
李明的手停在门把上，指尖微微颤抖。他从未如此犹豫过，商场上的杀伐果断在此时荡然无存。他怕一开口，就会打破这微妙的平衡；更怕不说，就会永远失去她。
“咔哒”一声，门忽然开了。苏佳穿着睡衣站在里面，眼里带着惊讶：“有事吗？”她的头发散在肩上，发梢微卷，是刚洗过的样子。李明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书上，是本旧版的《小王子》，扉页上有她的签名，日期是三年前——正是他匿名资助那个贫困女生的年份。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李明的心脏猛地一跳，所有的犹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就像今早在厨房那样，也像昨晚在雨夜里那样。
“苏佳，”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那份契约，我们可以改改吗？”
苏佳的眼睛睁大了，像受惊的小鹿。窗外的月光淌进走廊，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李明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心跳，和他自己的一样，在寂静的夜里，跳得又快又响。
书房里的离婚协议还亮在屏幕上，可此刻，谁也不会再去看它了。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愈合——比如契约上冰冷的条款，比如两人之间那层假装不在意的薄膜。而在这道裂痕里，正有什么东西，在晨光与月色的交替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