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的冻雨持续了一整天。
傍晚时分，雨势渐小，但寒意更甚。金陵城街道上的薄冰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沿街店铺早早关门，只有零星几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晃。
颐和路安全屋里，煤油灯的光晕在窗户上投下暖黄色的影子。陈朔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三份刚刚整理完的情报摘要——分别来自周明远和顾文渊。
苏婉清端来两碗姜汤，热腾腾的蒸汽在灯光下升腾。她把一碗推到陈朔面前：“先喝点，驱驱寒。”
陈朔端起碗，热气扑在脸上。他慢慢喝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些文件。
“周明远那边终于有消息了。”他放下碗，拿起最上面那份情报，“今天上午他和影佐的会面，比预想的要复杂。”
苏婉清在对面坐下，等待下文。
“影佐没有直接问罪，也没有接受周明远的‘合作提议’。”陈朔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
“什么条件？”
“影佐要周明远提供一份名单。”陈朔的眼神变得锐利，“一份金陵文化界中‘思想不稳定分子’的名单。作为交换，影佐会释放陆修文和其他几个被抓的人，并且允许以‘文化研究会’的名义半公开活动。”
苏婉清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周明远当告密者？”
“更准确地说，是要把他变成具体情报来源。”陈朔说，“影佐很清楚，靠他的特别战略课，短时间内很难摸清金陵文化界的底细。但周明远在这里经营多年，谁激进、谁保守、谁在暗中活动，他们最清楚。”
“周明远答应了？”
“他拖住了。”陈朔翻到下一页，“他说需要时间‘核实和整理’，承诺三天后给影佐初步名单。影佐给了他这个时间——但条件是，这三天内必须表现出‘合作诚意’。”
“怎么表现？”
“今天下午，周明远已经做了第一件事。”陈朔说，“他让被控制的几家小报，刊登了支持政府‘文化振兴计划’的社论。虽然只是表面文章，但这是一个信号。”
苏婉清皱眉：“这样联统党在文化界的声望……”
“会受损，但这是必要的代价。”陈朔说，“周明远给我传了密信，说他准备给影佐的名单里，大部分是已经暴露的、或者无关紧要的人。真正的核心，他会保护起来。”
“影佐会信吗？”
“短期内会。”陈朔分析道，“因为影佐现在最需要的是‘成果’——向他的上司证明，他的特别战略课有能力掌控局面。一份名单，几篇社论，这些都能成为他的政绩。至于名单的真假，他可以慢慢核实。”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戌时到了。
“那陆修文呢？”苏婉清问，“他真的会被放出来吗？”
“明天上午。”陈朔说，“影佐需要陆修文这个‘榜样’——看，和皇军合作的人，我们宽大处理。这能分化文化界，也能给周明远施压：如果联统党不配合，下次就不是‘邀请协助调查’这么简单了。”
苏婉清沉默了一会儿，消化着这些信息。三方博弈的复杂性，在这短短的会面中展露无遗。
“顾文渊那边呢？”她换了个话题，“他下午来的时候，好像很着急。”
陈朔拿起第二份情报：“鹈饲的审计组比我们预想的更深入。他们不仅查了文渊阁的账目，还调阅了书店周边五家商铺的营业记录——杂货店、裁缝铺、小吃摊，甚至街角的修鞋匠。”
“他们想干什么？”
“做社会关系网络分析。”陈朔在纸上画了一个点，然后从点引出无数条线，“以文渊阁为中心，画出所有和书店有往来的人。再以这些人为节点，画出他们的社交圈。一层层扩散，最终得到一张巨大的关系网。”
“这需要多少数据……”
“所以鹈饲调集了警察局的户籍档案、银行的账户记录、邮电局的通信登记。”陈朔的声音很沉，“他在用现代管理学的办法，给金陵城做‘全身扫描’。一旦扫描完成，我们的网络就会像刻印在上的骨骼一样清晰可见。”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那我们怎么应对？”苏婉清终于问。
“用最古老的办法。”陈朔说，“切断数据链。”
他铺开一张新的纸，开始画图：“鹈妾的数据分析，依赖的是现代社会的记录体系——户籍、银行、邮电。但如果这些记录不完整、不准确、或者根本不存在呢？”
“你是说……”
“从明天开始，我们要做三件事。”陈朔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制造数据混乱。让林墨的青年画会成员，用假名在银行开户、在邮局寄信、在警察局报备临时住址。数量要大，频率要高，让鹈妾的数据系统里充满噪声。”
“第二呢？”
“第二，回归非正式经济。”陈朔继续说，“让老赵的工友网络，彻底脱离银行系统。用工时换物资，用实物换服务，用口头承诺代替书面契约。这些交易不会留下任何电子记录，鹈饲的系统再精密也追踪不到。”
“第三？”
“第三，利用鹈饲和影佐的矛盾。”陈朔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鹈饲要的是数据，影佐要的是控制。数据越透明，控制就越容易——这本该是相辅相成的。但如果数据混乱到影响控制了，影佐还会支持鹈饲吗？”
苏婉清明白了：“让鹈饲的数据收集工作，干扰到影佐的社会管控？”
“对。”陈朔点头，“比如，如果我们制造大量的人口流动假数据，影佐的户籍管理就会混乱。如果我们制造大量的虚假交易记录，影佐的物资管控就会失效。到那个时候，影佐还会配合鹈饲的审计吗？”
这是一个精妙的算计——不直接对抗鹈饲的数据系统，而是让这个系统产生的副作用，去激化敌人内部的矛盾。
“但这需要时间。”苏婉清说，“鹈饲明天就会继续行动，我们来得及吗？”
陈朔沉默了。这正是问题的关键。鹈饲不是影佐，他不会给对手喘息的时间。他的审计组就像一台精密机器，一旦启动就会按照既定程序运转下去。
“所以我们需要一场意外。”陈朔缓缓说，“一场打乱所有人节奏的意外。”
他拿起第三份情报——老赵刚才送来的，关于下关码头的情报。
“老赵说，今天下午码头发生了冲突。”陈朔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是我们的人，是一群江北来的难民。他们想进城投亲，但因为没有‘良民证’被拦在城外。冲突中，两个难民被打伤，一个警察也受了轻伤。”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本来没有。”陈朔说，“但鹈妾的审计组正在码头稽查站检查货运记录。冲突发生时，他们被迫中断工作。更关键的是，难民中有人喊了一句口号——”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苏婉清的眼睛。
“什么口号？”
“年关难过，官逼民反。”陈朔一字一顿地说。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这句口号的分量，两个人都明白。
年关是中国社会最敏感的时间节点。讨薪的、讨债的、逃难的、活不下去的，所有矛盾都会在年关爆发。如果这个时候出现大规模的社会动荡，所有精密的计划都会被打破。
“影佐会怎么做？”苏婉清问。
“加强管控，这是他的本能反应。”陈朔说，“但加强管控需要人手，而他现在人手不足——特别战略课刚成立，能调动的力量有限。如果他把人手调去维持社会秩序，对文化界的监控就会减弱。”
“鹈饲呢？”
“鹈饲最讨厌不确定因素。”陈朔分析，“社会动荡会让他的数据分析失效。难民流动、物资抢购、黑市交易——这些都无法纳入他精美的经济模型。他要么暂停工作，要么调整方案，无论哪种，都会给我们争取时间。”
“那我们要做什么？”
“火上浇油。”陈朔说得很平静，但话里的含义让苏婉清心头一凛，“但不是真的制造动乱，而是制造‘动乱的表象’。”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让老赵的工友网络，在金陵各个角落散布消息——说城北的米店被抢了，说城南的警察打人了，说城西的难民营要暴动了。消息要模糊，要矛盾，要让人半信半疑。”
“这样只会让影佐更紧张……”
“就是要他紧张。”陈朔停下脚步，“影佐一紧张，就会调集更多力量维持秩序。鹈饲一看到社会不稳定，就会放缓审计进度。而我们，就在这个混乱的窗口期，完成网络的转型和隐蔽。”
苏婉清看着陈朔，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栖水镇，他也是这样——在绝境中总能找到破局的方法。只是那时的他还带着年轻人的锐气，现在更多了几分沉静和深邃。
“但我们也要小心。”陈朔回到书桌前，“火势一旦失控，会烧伤我们自己。所以放火的人不能是我们，要是……联统党。”
苏婉清愣住了。
“周明远不是要给影佐一份名单吗？”陈朔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们帮他准备一份特别的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擅长散布消息、制造舆论的好手。影佐拿到名单后，一定会监控这些人。而这些人一旦发现自己被监控，会有什么反应？”
“他们会恐慌，会传播更多的消息……”
“对，形成一个正向循环。”陈朔说，“影佐的监控制造恐慌，恐慌催生谣言，谣言引发更大的社会不安，社会不安迫使影佐加强监控——一个完美的闭环。”
“但这些人很多是联统党的成员，周明远会同意吗？”
“他不需要知道真相。”陈朔说，“我们只需要在给他的‘建议名单’里，巧妙地加入这些人。周明远会以为这是为了保护真正核心而抛出的‘弃子’，但实际上，这些‘弃子’会成为我们最锋利的刀。”
这个计划太复杂，也太危险。苏婉清感觉手心在冒汗。但她也知道，在当前的局面下，常规手段已经无法破局。
“还有一件事。”陈朔忽然想起什么，“藤田浩二今天下午去了顾文渊家，不是拜访，是求助。”
“求助？”
“顾颉刚的一个学生，在从上海回金陵的路上失踪了。”陈朔说，“老人很着急，托藤田帮忙打听。藤田答应了，但他在军警系统人脉有限，所以来找顾文渊，希望通过书店的关系网帮忙寻找。”
“那个学生……”
“是我们的人。”陈朔的声音很轻，“代号‘墨痕’，负责沪宁线的情报传递。他本应该前天就到金陵，但至今没有消息。”
苏婉清的心沉了下去。战争年代，失踪往往意味着最坏的结果。
“藤田知道他的身份吗？”
“应该不知道。”陈朔说，“顾颉刚只说是个‘有才华的年轻学者’。但藤田答应帮忙，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他愿意为了学术关系，动用自己的人脉资源。这说明，他对顾颉刚的敬重是真实的。”
“我们能利用这个吗？”
“不能直接利用，但可以观察。”陈朔说，“如果藤田真的动用自己的关系找人，说明他和军警系统的联系比我们想的深。如果他找不到人但还在努力，说明他的品行值得注意。无论哪种，都能帮我们更了解这个人。”
窗外的梆子声再次传来，这次是亥时。
夜深了。
陈朔把三份情报收进抽屉，锁好。煤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房间里忽明忽暗。
“明天就是除夕了。”苏婉清轻声说。
“嗯。”陈朔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该回家的人，该团聚的人，该清算的人，都在这最后一天了。”
“我们能过好这个年吗？”
陈朔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远处，金陵城的某个角落，传来隐约的鞭炮声——那是等不及的孩子，在提前庆祝新年。
但在这寂静的安全屋里，两人都知道，这个年关，注定不会平静。
腊月廿九的夜晚，在冻雨和寒意中，缓缓流逝。
而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一场更大规模的博弈，即将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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