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巨门洞开的刹那,混沌星云如活物般翻涌而至——不是扑面而来,而是“生长”而出。仿佛那扇门并非通道,而是一道伤口,宇宙在它开启的瞬间,将自身溃烂又重生的肌理,缓缓推送到叶尘眼前。
他足尖悬于门沿,赤足未落,却已感风息。
那不是气流,是时间碎屑刮过皮肤的微痒。一粒银尘拂过脚踝,竟在青玉足印虚影边缘,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涟漪纹路,像被无形之手,在虚空中写下半个“山”字。
叶尘未动。
眉心赤月银涡印记缓缓旋转,一半赤光灼热如初生胎火,一半银辉清冷似星骸余烬。二者交融处,不相斥,不相融,只以一种近乎悖论的平衡,在他皮肉之下搏动——咚、咚、咚……与左胸胎记中青白火焰的涨缩,严丝合缝。
焰心,那半枚残缺玉珏虚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着边缘。新长出的玉质并非温润,而是泛着冷硬的青灰,边缘蜿蜒着细密血丝状纹路,如活脉搏动,每一次微颤,都牵得他小臂三道玉色契痕同步明灭,仿佛那玉珏不是浮于焰心,而是正从他骨髓深处,一寸寸凿刻出来。
他低头。
足下,并非虚空。
第一级石阶,断裂处参差如兽齿,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寒霜。霜下,隐约可见古老铭文蚀刻的凹痕,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仍透出一种沉甸甸的压感——不是重量,是“存在”的分量。仿佛这石阶本身,便是某段被斩断的历史,静静躺在混沌里,等一个能读懂它沉默的人。
叶尘赤足悬于第一阶边缘,离那霜面,仅半寸。
青玉足印虚影在他足底微微震颤,每一次震颤,都引得周遭混沌星云随之轻旋。星云中,破碎的山岳轮廓缓缓转动,江河残影无声奔涌,却无一丝水声、风声、崩裂声——万籁俱寂,唯余一种宏大到令人窒息的“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可就在这极致的静里,异变陡生。
左侧石像,那尊面容模糊、仅余托举姿态的残破造像,掌心之上,毫无征兆地浮起一点微光。
光极淡,如烛火将熄前最后一缕摇曳,却奇异地穿透了混沌星云的迷蒙,清晰映入叶尘眼帘——
半枚碎裂玉珏虚影。
它悬浮于石像掌心上方三寸,边缘锯齿嶙峋,纹路古拙苍劲,非雕非刻,倒像是天地初开时,一道意志自行凝成的印痕。叶尘左胸胎记骤然一烫!青白火焰猛地暴涨,焰心玉珏虚影边缘,血丝状玉纹疯狂延展,竟与那石像掌心玉珏的裂痕走向,严丝吻合!仿佛两块失散万载的残片,在血脉深处,同时发出共鸣的嗡鸣。
右侧石像掌心,几乎在同一瞬,亮起另一道微光。
光色幽暗,却锋锐逼人。一截断剑残锋,静静悬浮。剑脊窄薄,布满蛛网般的细密裂痕,可就在那裂痕最深的一道中央,隐有古篆浮现——“尘”字!
笔画古拙,力透虚空。字成刹那,剑锋微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冰水灌顶,直冲叶尘天灵!
他喉结滚动,却未发声。
就在此时——
“阿尘。”
一声低语,自混沌星云深处传来。
音调温软,带着晨露未曦的清冽,是女子的声音。
“阿尘。”
第二声,沉厚如钟,裹着山风穿林的粗粝,是男子的声音。
“阿尘。”
第三声,清越如雏凤初啼,却又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少女的声音。
三声重叠,音调各异,却同源同根,如同同一道血脉在不同年岁、不同境遇下的回响。它们并未在耳中炸开,而是直接在叶尘神魂深处响起,震得他识海中悬浮的玉简嗡嗡作响,最前方那枚“山河契·第一约”,裂纹中透出的莹白微光,骤然炽盛!
叶尘左胸胎记,青白火焰轰然暴涨!焰心玉珏虚影边缘,血丝状玉纹如活蛇狂舞,弥合速度陡增一线!那新生的玉质,竟隐隐透出温润的暖意,与臂上玉痕吸纳石阶寒气后化作的温润脉动,遥相呼应。
半月罗盘,早已悬停于他胸前。
七道玉纹齐齐绷直,如七根蓄势待发的玉弦。罗盘中央那道“空”域缝隙,正微微旋转,牵引着混沌星云中奔涌的气流,于其周围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缓慢旋转的银灰色旋涡。漩涡中心,无数细小的星尘被拉扯、压缩,竟隐隐勾勒出三道纤细、朦胧、却无比熟悉的身影轮廓——一个怀抱襁褓的妇人,一个负手而立的中年男子,一个扎着双丫髻、踮脚张望的女童。
身影模糊,却让叶尘呼吸骤停。
他左眼金兰虚影无声旋转,蕊心赤光如针,刺入那三道虚影深处——
没有面容。
唯有三双眼睛。
在混沌星云的最底层,在石阶断裂的阴影里,在罗盘“空”域漩涡的中心……三双眼睛,缓缓睁开。
瞳孔漆黑,却映着星云流转;眼白澄澈,却沉淀着万古沧桑。它们没有悲喜,没有惊疑,只有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静的注视,仿佛早已在此等候万年,只为等他足尖落下,踏碎这层薄薄的隔阂。
第九环神戒,幽光骤亮!
一缕银辉,如天外垂落的星索,不偏不倚,精准覆盖在石阶第一级中央——那里,一道浅刻铭文,正悄然浮现。
字迹古拙,线条却异常清晰,仿佛刚刚被人以指尖轻轻描摹:
“契者,步始,非足所量。”
字迹未落定,叶尘足底那枚湿痕青光,毫无征兆地暴涨!
青光如沸,瞬间染透整级石阶!原本灰白冰冷的断石,竟在青光浸润下,迅速变得半透明,宛如一块巨大的、内部流淌着青色光液的温润玉髓!玉髓之中,一行流动铭文,如活水般蜿蜒浮现,字字如刀,刻入叶尘神魂:
“三步之内,见亲影,不认则崩。”
字迹未消,叶尘足尖,依旧悬停半寸。
未落。
亦未退。
他眉心赤月银涡印记,旋转速度陡然加快!赤光与银辉交织成一道螺旋,投射向下,映入石阶深处——那三双刚刚睁开的眼睛,瞳孔之中,赫然也浮现出同样的赤月银涡印记!微小,却无比清晰,如同三枚倒悬的星辰,正与他眉心印记,遥遥对望。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混沌星云的旋转似乎停滞了,破碎的山岳凝固在半空,奔涌的江河悬停于断崖边缘。唯有那三双眼睛,瞳孔深处的赤月银涡印记,正随着叶尘眉心印记的旋转,同步明灭。
叶尘的呼吸,变得极轻,极缓。
他看见了。
不是幻象。
是烙印在血脉最深处的、无法篡改的“真实”。那石像掌心的半枚碎玉,那断剑脊上的“尘”字,那三声重叠的呼唤,那三双在石阶阴影里睁开的眼睛……它们不是试探,不是考验,是钥匙,是锁孔,是等待了万古、只为开启他心门的……血脉回响。
可“认”?
如何认?
他记忆里,没有父母的面容,没有胞姐的笑声。只有村口老槐树下,祖母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他左胸胎记时,浑浊眼中滚落的、滚烫的泪珠,和一句被风吹散的叹息:“……阿尘啊,你身上,流着山河的血。”
山河的血?
他低头,看着自己赤裸的右足。
足底青光流转,足印虚影微微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入那半透明的青玉石阶。而臂上三道玉痕,正随着他心跳,一下,一下,温柔而坚定地搏动,如同血脉在低语,在催促,在说:下去。踏下去。哪怕前方是崩塌的天地,是万古的孤寂,是无人应答的呼唤——也请,踏下去。
因为你的足印,本就该落在这里。
因为你的名字,本就是山河刻下的第一个契约。
因为那三双眼睛,从未移开。
叶尘缓缓吸气。
吸入的,是混沌星云的凛冽,是时间碎屑的微凉,是血脉深处奔涌的、滚烫的玉髓气息。
他缓缓吐气。
气息拂过唇边,竟凝成一缕极淡的、带着玉质微光的雾气,在半空中,短暂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山”字轮廓,随即消散。
然后,他抬起了右足。
足底青光,不再震颤,而是如潮水般向内收敛,尽数沉入皮肉之下,只余下赤裸的、温热的、属于少年的脚掌。脚掌边缘,三道细微的、几乎不可察的青色纹路,悄然浮现,与臂上玉痕、与胎记玉珏的裂痕,隐隐呼应。
他足尖,终于,向着那半透明的青玉石阶,落下。
没有迟疑。
没有颤抖。
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足尖离阶面,尚有半寸。
就在此刻——
“嗡!”
半月罗盘,七道玉纹齐齐爆亮!罗盘中央那道“空”域缝隙,骤然扩张!不再是细缝,而是一道幽邃的、旋转的黑色竖瞳!瞳孔深处,无数细碎的星尘被疯狂吞噬、压缩,竟在罗盘前方,凝出三枚拳头大小的、半透明的青玉光球!
光球之中,光影流转。
左边一枚,映出幼时山村的雨夜。泥泞小路上,一个妇人将襁褓死死护在怀中,踉跄奔逃,背后是撕裂夜幕的惨白雷光,她回头一瞥,脸上泪痕与雨水混作一片,嘴唇开合,无声地喊着:“阿尘——!”
中间一枚,映出青铜巨殿之外的荒原。狂风卷着沙砾,一个中年男子背影挺立如松,手中断剑斜指苍穹,剑脊上“尘”字古篆在风沙中铮铮作响,他身前,是层层叠叠、如潮水般涌来的灰雾阴影,他未曾回头,只将左手,轻轻按在腰间一枚碎裂的玉珏之上。
右边一枚,映出一座倾颓的城阙废墟。断壁残垣间,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少女,正踮着脚,将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玉珏,塞进一个懵懂孩童的手中。她笑容灿烂,眼中却有泪光闪烁,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阿尘,拿着!这是我们的‘山河契’!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找到我们!”
三枚光球,无声旋转,光影交错,将叶尘的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足尖,悬停于半寸。
青玉石阶上,那行流动铭文“三步之内,见亲影,不认则崩”,字字如刀,灼烧着他的神魂。
他眉心赤月银涡印记,旋转到了极致,赤光与银辉几乎要熔铸为一,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既温暖又冰冷的奇异光芒。
他左胸胎记,青白火焰已彻底褪去所有杂色,唯余一种近乎透明的、琉璃般的青白色。焰心玉珏虚影,边缘的血丝状玉纹,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弥合!新生的玉质,温润,坚韧,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叶尘的眼角,毫无征兆地,滑落一滴泪。
不是悲伤。
不是恐惧。
是一种……久别重逢的酸胀,一种血脉奔涌至极限的灼热,一种终于触碰到命运真相时,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战栗。
那滴泪,未及坠地,便在半空中,被混沌星云的气息一激,倏然化作一颗晶莹剔透的青玉泪珠,滴落在他足尖之下。
“嗒。”
一声轻响,微不可闻。
却仿佛敲在了整个混沌星云的心脏上。
青玉泪珠落地的瞬间,整级石阶,猛地一震!
半透明的青玉质地,骤然变得无比凝实!石阶表面,无数细密的、古老的山河纹路,如活物般苏醒,自叶尘足尖下方,轰然蔓延开来!纹路所过之处,青光如潮,瞬间覆盖了石阶两侧的残破石像!
石像表面,那模糊的面容,在青光浸润下,竟开始缓缓清晰!
不是恢复完整,而是……显露出他们本该有的、属于“守护者”的庄严轮廓!石像眼窝深处,两点幽邃的青光,悄然亮起,与叶尘眉心印记,遥遥呼应。
而叶尘足尖,依旧悬停。
半寸。
青光漫过脚踝,如温润的溪流。
他足底,那枚石痕,青光暴涨至极致,竟在石阶表面,投下一道清晰、凝实、带着淡淡玉质光泽的——足印。
足印边缘,三道细微的青色纹路,如活脉搏动,与臂上玉痕、与胎记玉珏,严丝合缝。
足印中央,一行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古篆,悄然浮现,与石阶铭文迥异,却更添一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
“叶氏阿尘,契启山河,步履所至,即为故土。”
叶尘的目光,终于从那三双眼睛上移开。
他缓缓抬起眼,望向混沌星云深处,那蜿蜒向上、没入未知的断裂石阶。
目光沉静,却比青铜巨殿万载不化的幽暗更沉,比穹顶银涡逆旋的星流更稳。
他足尖,微微向下,压了压。
青玉足印,纹丝不动。
石阶,亦纹丝不动。
唯有那三双在石阶阴影里睁开的眼睛,瞳孔深处,赤月银涡印记,旋转得愈发缓慢,愈发深邃,仿佛在无声地,等待一个答案。
一个,无需言语,只需一步,便可落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