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紫禁城,万籁俱寂,唯有风穿过宫阙檐角,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赵王朱高燧已然卸下亲王冠带,只着一身宽松的燕居常服,正自斟自饮,回味着白日里纵马扬鞭的快意,试图驱散一丝深藏心底、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觉的落寞。就在这时,府邸那沉重的朱漆大门被悄无声息地叩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
心腹管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入,面色惊惶如见鬼魅,压低了嗓音,气儿都喘不匀:“王……王爷!宫里的王公公……来了!说陛下紧急召见,让您即刻入宫,不得……不得声张!”
“王景弘?”朱高燧手中的酒杯一顿,残余的酒液晃出杯沿。深夜密召,由父皇身边这位影子般的首领太监亲自出马,绝非寻常!一股混杂着惊疑、揣测,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瞬间冲散了他所有的酒意与闲情。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迅速换上亲王常服,甚至来不及束紧发冠,便随着如同融入夜色般静立在门外的王景弘,匆匆没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宫墙阴影之中。
乾清宫西暖阁,今夜的气氛格外不同。烛火似乎刻意调暗了些,光影摇曳,将殿内映照得一片朦胧。而最引人注目的,并非是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而是旁边一张临时支起的梨花木大画案。案上,铺陈着一幅尚未完成的大型绢本设色画作。
朱棣背对着门口,并未身着龙袍,只是一件玄色常服,衣袖微微挽起,手中拈着一支细狼毫笔,正俯身小心翼翼地在那画作上点缀着什么。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竟少了几分平日的帝王霸气,多了几分专注,甚至……一丝罕见的柔和。
朱高燧屏住呼吸,依礼参拜:“儿臣高燧,叩见父皇。”
朱棣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让他平身,只是轻轻放下笔,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目光依旧流连在那画作之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
“起来吧,过来看看。”朱棣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朱高燧心中疑窦丛生,依言起身,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当他看清那画作的内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那并非山河舆图,也不是仙人祥瑞,而是一幅……家庆图!
画中背景,是春意盎然的御花园。居中而坐的,正是年轻了许多、身着凤冠霞帔、容颜温婉秀美、嘴角含着浅浅笑意的仁孝徐皇后!她的眼神充满了慈爱,仿佛正注视着面前的孩子们。而站在徐皇后身侧,一手轻按在她肩上的,正是身着亲王常服、意气风发、眉宇间英气逼人的永乐皇帝朱棣,那时他还只是燕王。
在他们身前,是四个年龄不一的男孩。
最大的那个,胖乎乎的脸庞,带着温和憨厚的笑容,规规矩矩地站着,是少年太子朱高炽。
稍次一些的,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手里还拿着一把小木刀,一副跃跃欲试、谁也不服的模样,是少年汉王朱高煦。
再旁边,是一个更小一些的男孩,面容清秀,眼神却异常沉静,手中捧着一本书卷,正是少年晟王朱高晟。
而稍微大点的那个,被徐皇后揽在怀里,梳着总角,脸蛋圆润,正调皮地伸手想去抓母亲衣襟上的佩饰,脸上带着机灵又狡黠的笑容——那正是幼年的赵王朱高燧自己!
画作笔墨精湛,人物栩栩如生,尤其是徐皇后的神态,温柔慈祥,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出来。画面的色彩明快温暖,充满了天伦之乐的幸福气息。然而,这幅画似乎还未彻底完成,背景的一些细节尚显粗略,徐皇后裙角的一处褶皱颜色也还未完全染匀。
朱高燧呆呆地看着画中的母亲,看着那久违的、毫无保留的慈爱笑容,看着画中那个无忧无虑、被母亲宠溺地抱在怀里的自己,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母亲了,久到几乎要忘记被她拥抱是怎样的温暖。
“这是……母后……”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哽咽。
朱棣转过身,目光也落在画上,眼神变得悠远而深藏痛楚:“是啊,你母后……朕画了很久,总是觉得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好,总想画得再像她一些……”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徐皇后脸庞的上方,微微颤抖,却终究没有触碰上去,生怕亵渎了这好不容易勾勒出的幻影。
“你母后走的时候,你很伤心,哭了很久。。”朱棣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沙哑,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你躲在柱子后面,以为朕看不见,其实朕都知道。”
朱高燧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父皇。这件他自己都以为隐藏得很好,并且伪装的毫不在意结果父皇竟然都知道?
朱棣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仿佛在对着画中的徐皇后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将那些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关注,缓缓道出:
“你大哥(朱高炽)性子仁弱,但读书刻苦,朕知道他不易;你二哥(朱高煦)勇猛好斗,像朕年轻的时候,但做事冲动,朕得时时敲打;你四弟(高晟)……心思最深,也最让朕意外,朕有时都看不透他。”
他的目光 转向朱高燧,那锐利的眼神此刻竟带着一种复杂的温和:“至于你,老三……你从小就机灵,会看眼色,懂得讨你母后欢心,也懂得在朕面前卖乖。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小时候为了逃学,把你大哥的功课藏起来?为了多吃一块你母后做的糕点,故意在你二哥练武时去捣乱,让他被朕责罚?”
朱高燧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这些他自以为隐秘的“小聪明”,原来早已被父皇洞悉!
“朕都知道。”朱棣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竟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朕有时看着你,就像看到一只努力扑腾着想引起注意的小鹰,既觉得你可气,又……觉得你有几分可怜。你总觉得朕更看重你大哥的稳重,你二哥的勇武,甚至后来你四弟的才智,是不是?”
朱高燧低下头,双手紧紧攥住衣袍,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这正是他心底最深的自卑与不甘,是他所有工于心计、左右逢源的根源!他渴望被看见,被认可,像哥哥弟弟们一样!
“傻孩子……”朱棣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怜爱,“你是朕的儿子,是你母亲放心不下的儿子,朕怎么会不关注你?只是你的路,和他们不一样。朕若过早显露出对你的偏爱,以你的性子,只怕会生出不必要的骄纵和野心,那反而是害了你。朕宁愿你觉得自己不被重视,老老实实做个富贵王爷,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好过……”
后面的话,朱棣没有说下去,但朱高燧听懂了。父皇不是不关注他,而是用一种更隐晦、更沉重的方式在保护他!这一刻,他心中那座由多年委屈、不平、算计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原来,他从未被忽视,他只是被用一种他从未理解的方式,深深地爱着,也谨慎地防备着。
就在朱高燧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冲击中,心潮澎湃,几乎不能自已时,朱棣脸上的那丝温和与追忆,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被那种熟悉的、钢铁般的意志和深沉的肃杀之气所取代。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幅温馨的全家福,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朱高燧心底:“温情叙完,该说正事了。”
他的语气变得快而冷峻,如同在沙场上发布决死命令:“朕给你一道密旨。你,亲自挑选一批绝对可靠、身手顶尖、精通倭语风俗的皇城司精锐,人数控制在百人之内。半个月,朕只给你半个月准备,然后秘密启程,前往倭国壹岐岛,去见你二哥。”
朱高燧心中一凛,强行从纷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凝神倾听。
“见到高煦,传朕口谕:倭国之事,朕已尽知。命他,不惜一切代价,加快征伐!剿抚并用,以雷霆万钧之势,务必在明年今日之前,给朕彻底解决倭国之患!朕,没有更多时间等待了!”朱棣的拳头重重砸在画案边缘,震得画笔跳动,“明年之内,必须看到结果!告诉他,这是死命令!”
“明年之内?!父皇,这……”朱高燧再次失声,倭国局势盘根错节,即便二哥再勇猛,一年时间也太……
“没有可是!”朱棣厉声打断,目光如刀,紧紧盯着他,“而你,传完口谕之后,将带去的那批皇城司成员,就地解散!”
“解散?!”朱高燧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没错,解散!化整为零,潜入倭国民间,或为商贾,或扮浪人,或充僧侣,给朕像钉子一样,牢牢扎下去!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监视!监视倭国任何残余势力,监视当地大名的动向,也要……监视你二哥军中,是否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朱棣的声音冰冷无情,“一旦发现任何对大明、对朝廷不利的苗头,朕授你生杀予夺之权,可先斩后奏!此事,绝密!由你单线掌控,若有泄露,唯你是问!”
朱高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他彻底明白了!父皇这是要以最强硬、最迅猛的手段,为某个更宏大的计划扫清后顾之忧!同时,这也是对二哥的一次终极考验与制衡!那批被解散的皇城司,就是父皇布下的暗刃与枷锁!父皇的算计,竟然深沉可怕至此!连自己的儿子,都……
布置完这冷酷无情的任务,朱棣的语气却陡然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萧索。他缓缓踱步到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寰宇海疆图》前,抬起头,目光穿越了殿宇,投向了那无尽北方的虚空。他的背影,在烛光下竟显得有些佝偻。
“等你办完这一切,回来向朕复命。”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重锤,敲在朱高燧的心上,“然后……朕,要带着你,御驾亲征,北上漠北。”
他抬起手,手指用力地点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瓦剌和鞑靼的、广袤而荒凉的区域,仿佛要将那里彻底碾碎:“朕,要亲自去,将这几百年来悬在我华夏头顶的利剑,彻底折断!将他们……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轰——!”
朱高燧的脑海彻底一片空白!所有的震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被那幅刚刚看到的、充满温情的全家福,和眼前父皇这决绝的、如同赴死般的宣言,搅成了一团乱麻!刚刚感受到的那迟来的、深沉的父爱,与即将失去这份温暖的巨大恐惧,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不——!父皇!不可!万万不可啊——!”
他不再是那个精于算计的赵王,他变回了画中那个被母亲搂在怀里的、害怕失去依靠的孩子。他猛地扑倒在地,不再是臣子的跪拜,而是儿子最原始、最绝望的哀恸。他双手死死抓住朱棣的龙袍下摆,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泪纵横,声音凄厉得变了调,语无伦次:
“父皇!您不能去!不能去啊!漠北那是绝地!苦寒万里,蛮子凶残!您……您年事已高,如何还能经得起那般折腾?!上次北征回来,您吐了血,太医署所有人都吓坏了,说您肝火过旺,心血耗损,需要静养,绝对不能再劳心劳力了啊!父皇!儿臣求您了!儿臣愿意替您去!让儿臣带兵去!让二哥去!让四弟去!谁都行!您就留在宫里,看着这幅家庆图等着我们回来……父皇!儿臣求您了!您就听听儿臣的吧!母后……母后若在天有灵,也绝不会让您再去的啊!父皇——!”
他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弄脏了朱棣昂贵的龙袍下摆,也彻底弄花了他自己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精明与疏离的脸庞。此刻,他毫无形象,只有最纯粹的儿子对父亲即将赴死的恐惧与挽留。
朱棣彻底怔住了,僵立在原地。
他低头看着脚下这个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三儿子,看着他那张与画中幼童依稀相似、此刻却被痛苦扭曲的脸,看着那汹涌而出的、绝无可能伪装的泪水……他那双惯于洞察人心、蕴含雷霆之威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错愕,以及一种如同坚冰消融般的……剧烈动容。
他以为这个儿子心中只有权势和算计,却没想到,在那层保护壳之下,藏着如此炽烈而脆弱的孺慕之情!这真情流露的崩溃,比任何精妙的马屁和效忠,都更具有冲击力!
朱棣那坚硬如铁、承载了太多江山重负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温柔地撞击了一下,一种酸涩、温暖而又无比沉重的情绪,汹涌地漫了上来,几乎让他这位铁血帝王也为之鼻酸。
他缓缓地、极其笨拙地,弯下了那尊贵的、在万千将士臣民面前也从未轻易弯曲的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执掌乾坤、也曾沾染无数鲜血的大手,这一次,不再是按在肩头,而是带着一丝颤抖,轻轻抚摸了一下朱高燧那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后脑勺,就像……就像多年前,抚摸那个总角幼童的脑袋一样。
“痴儿……快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无力掩饰的温和与哽咽,“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朕的儿子……大明的亲王……哭成这般……让你母后看见,该笑话你了……”
这哪里还是叱咤风云的永乐大帝?这分明是一个看着儿子痛哭、手足无措、试图用笨拙话语安慰的老父亲。
朱高燧却仿佛被这难得的温柔触碰彻底击溃,反而哭得更凶了,死死抱住朱棣的腿,仿佛一松手,父亲就会消失在那北方的风暴之中:“父皇!儿臣不管!儿臣不要当什么亲王!儿臣只要父皇!您不能去!绝对不能去啊!大哥体弱,四弟……四弟他的宏图大业才刚刚开始,朝廷离不开您,我们……我们都离不开您啊!父皇——!”
听着儿子这语无伦次却字字泣血的哭喊,朱棣沉默了。他放在朱高燧头上的手,久久没有收回。暖阁内,只剩下朱高燧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哀鸣。烛火跳跃,将父子二人这超越君臣、回归本真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与那幅未完成的全家福剪影重叠在一起,显得如此悲伤,又如此真实。
良久,朱棣才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将眼眶中的湿热强行逼了回去。他望着画中巧笑嫣然的徐皇后,望着画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幼子,又感受着脚下这个痛哭流涕、恐惧失去父亲的成年儿子,一种混合着无尽责任、深沉父爱与悲壮宿命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激荡澎湃。
“有些路……是朕的命……”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告诉朱高燧,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为了你皇爷爷未竟的功业,为了你伯父未能亲自守护的江山,也为了你母后期盼的太平,更为了你们……和这大明的万世基业……朕,必须去。”
他没有强行拉开朱高燧,也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任由他抱着,静静地站立着,如同一座突然流露出裂痕、却依然决定走向风暴的巍峨山岳。今夜,在这乾清宫的深处,那层坚不可摧的帝王外壳,被一幅未竟的丹青和一个意想不到的儿子的眼泪,彻底剥落,露出了里面那份深藏已久、沉重而温柔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