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林冲归心
梁山军溃败的那个下午,杭州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花不大,细细碎碎的,落在烧焦的房梁上,落在凝固的血泊里,落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把那些惨烈的痕迹都盖住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冲带着几十个亲兵,躲在一处废弃的染坊里。外头时不时传来喊杀声和马蹄声——方腊的人在清剿残敌。
“教头,咱们怎么办?”一个亲兵小声问。
林冲没说话。他坐在墙角,手里握着那杆断了的枪。枪头早就崩了,枪杆也裂了,可他还是握着,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粮仓那一战,他亲眼看着梁山军是怎么垮的。不是被敌人打垮的,是从里面烂掉的。王英抢粮,李逵发疯,弟兄们自相残杀……几千人,就这么散了。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在东京当教头的时候,想起被高俅陷害的时候,想起风雪夜上梁山的时候。那时候他以为,梁山是个讲公道的地方,是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可现在呢?
“教头,”另一个亲兵说,“我刚才出去看了,北门那边还有咱们的人在抵抗。要不……咱们杀过去,跟他们会合?”
林冲摇摇头:“没用了。”
他知道,北门那边撑不了多久。就算撑住了,又能怎样?退回梁山?梁山还在吗?就算在,回去之后呢?继续当草寇?继续被朝廷追着打?
正想着,外头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很多。
“有人来了!”亲兵们立刻警觉起来,握紧了兵器。
林冲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破窗纸往外看。只见巷子里来了一队人马,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郭猛。
这大汉今天穿了身黑色劲装,肩上披着件斗篷,雪花落在上面,很快就化了。他手里没拿锤,空着手,身后也只带了十来个人。
“林教头,”郭猛在染坊外停下,朗声道,“郭猛奉大王之命,特来相见。”
亲兵们看向林冲。林冲沉默片刻,摆了摆手:“开门。”
门开了。郭猛一个人走进来,其他人留在外面。
染坊里很暗,只有几缕天光从破屋顶漏下来。郭猛看见林冲,抱了抱拳:“林教头,久仰。”
林冲还礼:“郭队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郭猛找了块石头坐下,“就是想跟教头聊几句。”
“聊什么?”
“聊梁山,聊方大王,聊这天下。”郭猛说得很随意,像是在拉家常。
林冲看着他,没说话。
郭猛自顾自说下去:“林教头,你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出身,见过世面。你说,这大宋江山,怎么就烂成这样了?”
林冲还是不说话。
“高俅那样的混混能当太尉,蔡京那样的奸臣能当宰相。”郭猛继续说,“好好的江山,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百姓活不下去,只好造反。梁山反了,方大王也反了。可反了之后呢?”
他看着林冲:“梁山反了,宋江想的是招安,回去当官。方大王反了,想的是改天换地,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就是区别。”
林冲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方腊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我不知道。”郭猛很诚实,“可我知道,方腊大王在杭州干了什么。均田,免赋,开仓放粮,惩治贪官……这些事,梁山干过吗?”
林冲沉默了。梁山确实没干过。梁山干得最多的,是劫富济贫——可劫来的钱粮,大半还是养了自己这支军队。
“林教头,”郭猛站起身,“我今天来,不是来劝降的。大王说了,林冲是条好汉,不能逼迫。你要是想走,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出城。你要是想留……”
他顿了顿:“大王想见你一面。”
林冲抬起头:“见我?”
“对。”郭猛点头,“大王说,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
林冲想了很久。外头雪越下越大,染坊里冷得像冰窖。亲兵们看着他,等着他决定。
“好。”林冲终于说,“我去。”
“教头!”亲兵们急了。
林冲摆摆手:“你们在这儿等着。要是我一个时辰没回来……你们自己想办法出城。”
说完,他跟着郭猛走出了染坊。
雪夜里的杭州城,静得出奇。街上没人,只有巡逻的士兵踏雪而过的身影。郭猛和林冲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
走了约莫一刻钟,来到王府。郭猛领着林冲从侧门进去,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
院子里有座小亭,亭子里坐着个人,正在煮茶。正是方腊。
“大王,林教头到了。”郭猛躬身道。
方腊抬起头,笑了笑:“林教头,请坐。”
林冲走进亭子,在方腊对面坐下。郭猛退到亭外守着。
亭子里很暖和,炭火烧得正旺。方腊给林冲倒了杯茶:“天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林冲接过茶杯,没喝:“方大王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方腊自己也倒了杯茶,“就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聊你,聊我,聊这天下。”方腊说得很随意,“林教头,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
林冲摇头。
“我最佩服你,明明有一身本事,却从不滥杀无辜。”方腊喝了口茶,“梁山一百单八将,真正称得上好汉的,不多。你算一个,鲁智深算一个,武松……也算半个。”
林冲没说话。
“可好汉又怎样?”方腊放下茶杯,“好汉就能改变这世道吗?不能。梁山聚义,轰轰烈烈,最后还不是想招安?招安之后呢?去打田虎,打王庆,打我方腊……打来打去,死的都是老百姓。”
林冲握紧了茶杯。
“林教头,我问你。”方腊看着他,“你当初上梁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有朝一日招安当官,还是为了给这天下讨个公道?”
林冲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方腊笑了笑,“你恨高俅,恨这世道不公。可光恨有什么用?你得去做点什么。”
“做什么?”林冲终于开口。
“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方腊说,“均田,让老百姓有地种。免赋,让老百姓活得下去。办学,让穷人的孩子也能读书识字。练兵,不是为了打家劫舍,是为了保境安民。”
他看着林冲:“这些事,梁山做过吗?”
林冲摇头。
“可我在做。”方腊说,“杭州城里,现在就有三万百姓分了田。明年春天,他们就能在自己的地上播种,秋天就能收获自己的粮食。孩子能上学,老人有饭吃,病人有医看……这才叫替天行道。”
亭外雪越下越大,亭内炭火噼啪作响。
林冲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茶杯。茶水已经凉了,可他还握着。
“林教头,”方腊站起身,走到亭边,看着外面的雪,“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宋江对你有恩,你不会背叛他。可你想过没有,宋江要走的路,是一条死路。招安?朝廷真会重用你们这些草寇出身的人?就算重用,也不过是让你们当刀,去杀别的草寇。等天下太平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林冲懂。他太懂了。他在官场混过,知道那些当官的是什么德行。
“我方腊不一样。”方腊转过身,看着林冲,“我不要招安,我要改天换地。我不要当赵家的官,我要建立一个新朝。一个没有贪官污吏,没有苛捐杂税,老百姓能安居乐业的新朝。”
他走回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条路很难,可能会死。可至少,死得值。”
林冲抬起头,看着方腊。这个男人的眼睛很亮,亮得像燃烧的火。
“林教头,”方腊举起茶杯,“我不逼你。你要走,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出城。你要留……我欢迎。留下来,跟我一起,为这天下百姓,做点实事。”
亭子里安静了很久。
只有雪落的声音,炭火爆裂的声音,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林冲站起身,走到亭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天地。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妻子张氏,想起自己被陷害的那天,想起风雪夜上梁山的那条路。
那条路,他走了很久。可走到头,发现是条死路。
现在,眼前又有了一条路。这条路可能更难走,可能更危险。可至少……是条活路。
他转过身,看着方腊。
然后,单膝跪地。
“林冲……愿效犬马之劳。”
方腊笑了。他扶起林冲:“林教头请起。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炎’的将军。咱们一起,为这天下百姓,打出一个太平盛世。”
林冲站起身,眼眶有些发热。他不知道这个选择对不对,可他知道,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为自己做主。
“对了,”方腊像是想起什么,“有个人,你可能想见见。”
他拍了拍手。亭外走来一个人,穿着青色长衫,文质彬彬的。
林冲一看,愣住了:“张……张教头?”
来人正是他在东京禁军时的同僚,张叔夜。不过此时的张叔夜,已经不是宋臣了。
“林兄,别来无恙。”张叔夜拱手笑道。
“你怎么……”
“我也是不久前才投效大王的。”张叔夜说,“林兄,你我都是被这世道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如今既然有明主,何不一起共图大业?”
林冲看着张叔夜,又看看方腊,终于明白了。
方腊这个人,不简单。他能让郭猛这样的猛将效死,能让张叔夜这样的文士归心……这样的人,或许真的能成事。
“林教头,”方腊说,“你先在郭猛那里住下。等局势稳定了,我再给你安排职务。眼下……还有件事要办。”
“什么事?”
“梁山还有不少弟兄散落在城里。”方腊说,“我想请你出面,把他们召集起来。愿意留下的,欢迎。不愿意的,发给路费,让他们回家。”
林冲怔住了:“大王……信得过我?”
“我信得过林冲这个人。”方腊很认真地说,“去吧。能救一个是一个。都是爹生娘养的,没必要全死在这儿。”
林冲躬身一礼:“林冲……领命。”
他走出亭子,郭猛在外面等着。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谁也没说话。
走到王府门口时,林冲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亭子里,方腊还在煮茶。雪花落在他肩上,他浑然不觉,专心地看着炉火。
那画面,让林冲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东京的时候。那时他还是禁军教头,日子平淡,可心里踏实。
现在,那种踏实的感觉,又回来了。
“郭队长,”林冲说,“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做。”
郭猛咧嘴一笑:“走!”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亭子里,方腊放下茶杯,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微微一笑。
他知道,收服林冲,只是个开始。
但这第一步,走得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