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热油与金汁
日头像烧透了的炭团,毒辣辣地、毫不留情地高悬在头顶,将杭州城外那片饱经蹂躏的土地烤得发白、冒烟。城墙根儿底下,那景象真真是没法用言语细看了。血水、汗水、泼洒的水,混着被践踏了无数遍的泥浆,淌得到处都是,在烈日下蒸腾起一层薄薄的血腥水汽。一脚踩下去,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吧唧吧唧”作响、黏稠滑腻的暗红色泥沼,拔出脚来,鞋底都糊着厚厚一层。尸首叠着尸首,层层堆积,在高温下迅速腐败、发胀,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黑浮肿,无数绿头苍蝇如同乌云般盘旋其上,贪婪地吮吸、产卵,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这声音混杂着伤者的呻吟和远处的厮杀,吵得人脑仁发疼,心烦意乱。空气里那股子复合的恶臭,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新鲜和腐败的血腥气、泼洒后又被晒蒸的粪尿骚臭、火油燃烧后的焦糊味,还有皮肉被烫熟烤焦的奇异气味……顶风都能飘出去十里地,令人闻之作呕,胃里翻江倒海。
梁山军那十几架笨重的云梯车和对楼,经过大半日的鏖战,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威势,如同喝醉了酒的傻大个,歪歪斜斜、伤痕累累地杵在离城墙不远不近的地方。有的被火箭和火油罐重点照顾,烧得只剩下焦黑扭曲的空架子,兀自冒着缕缕呛人的青烟;有的则像巨大的刺猬,周身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特别是朝向城墙的一面,木板和牛皮上箭镞如林。然而,活着的梁山兵,在督战队鬼哭狼嚎般的驱赶和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威逼利诱下,依旧如同失去了理智的蚂蚁,踩着同伴已经稀烂、不成人形的尸体,红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叫,一波接一波地向上涌。城头上,“大炎”军的弓箭手和弩手仿佛不知疲倦,箭矢如同永不停歇的骤雨,嗖嗖地撕裂空气向下飞坠,不断有人中箭,惨叫着从云梯上滚落,或是在冲锋途中扑倒,可后面的人仿佛看不见这地狱般的景象,只是麻木地、疯狂地踏着血泊继续前进。仗打到这个血肉模糊的份上,什么精妙的阵型、什么攻守的章法,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杀戮本能和一点点卑微的求生欲望在支撑着双方。
凤山门正上方的城楼处,庞万春早已甩掉了沉重的甲胄,光着筋肉虬结、汗毛浓密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汗水和敌人的血水糊得油光发亮,在烈日下反着光。他嗓子早就喊劈了,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却依旧挥舞着那柄已经砍得卷了刃的大砍刀,吼得脖子上、额头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顶住!都给老子顶住!长枪手上前!用叉竿,把那架云梯给老子推开!快!快他娘的!”
几个守军士兵咬紧牙关,合力用长长的叉竿死死顶住一架快要靠上这段垛口的云梯顶端,木杆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云梯下面,七八个梁山兵正手脚并用地向上猛爬,最近的一个甚至已经能看清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和血红的眼睛。眼看叉竿就要被推开,一个守军小校扭头朝城墙马道方向撕心裂肺地大喊:“油!热油!快抬上来!顶不住了!”
话音刚落,几个用湿布捂着口鼻、赤着上身的民夫,两人一组,吃力地抬着两口硕大的铁锅,沿着台阶踉跄而上。铁锅里,乌黑粘稠的桐油(或菜籽油)被烧得滚开,正“咕嘟咕嘟”地翻腾着密密麻麻的油泡,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一股齁人的焦油气味。热气蒸腾,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让开!”小校和两名膀大腰圆的士兵冲过去,接过一口大锅,三人合力,口中喊着号子:“一、二、三——泼!”
“哗——啦——!”
一大锅滚烫的热油,如同金色的瀑布,带着死亡的热度,对着那架云梯上正在攀爬的梁山兵兜头盖脸地泼洒下去!
“啊啊啊啊——!我的脸!我的眼睛——!”
“烫死我啦!娘啊——!”
滚烫的热油瞬间浇透了那些毫无防护的躯体!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爆发,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被热油浇中的梁山兵,皮肤立刻鼓起骇人的水泡,随即皮开肉绽,露出里面鲜红或焦黑的肌肉,甚至能看到白骨!他们惨叫着,徒劳地用手去抓挠,却只抓下自己焦烂的皮肉,像一群着了火的人形蜡烛,从云梯上翻滚摔落下去,砸在下面同伴的身上或尸体堆来,依旧在剧烈地抽搐、翻滚,发出绝望的嗬嗬声。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焦油和烤肉的恐怖气味,令人闻之欲呕。
这人间炼狱般的惨状,稍微阻滞了梁山军在这一处的亡命攻势,侥幸未被波及的士兵看着同伴的惨状,脚步不由得迟疑了。但攻城战就是如此残酷,短暂的停顿后,后面督战军官的吼骂和钢刀又驱赶着新的亡命徒,嚎叫着补上空缺,继续向上攀爬。而在另一段城墙,一架坚固的对楼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终于再次将顶部的厚重跳板,“咣当”一声巨响,牢牢地搭上了垛口边缘!对楼内憋屈了许久的梁山精兵,眼见通道打开,发一声震天动地的喊杀,就要如同决堤洪水般从楼口冲上城头!
“金汁!快!泼金汁!堵住楼口!” 方百花清冽而冷静得吓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一段正在激战的城墙传来。她脸上溅了几点已经发黑的血污,束起的发丝也有些凌乱,但那双眸子依旧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战场的每一个变化。
所谓的“金汁”,名字听着仿佛带着点虚妄的贵重,实则是守城战中最令人恐惧也最污秽的武器之一——将收集来的粪便、尿液混合其他污秽杂物,放入大铁锅中长时间熬煮,直至沸腾。这东西,又烫又脏,而且由于长时间发酵煮沸,极易滋生毒菌,一旦沾上伤口,顷刻间便会引发严重的溃烂和感染,在这个时代几乎无药可救,比刀箭更令人胆寒。
几个守军强忍着令人作呕的冲天恶臭,用厚布紧紧捂住口鼻,眼睛被熏得直流泪,两人一组,抬着一口翻滚着黄绿色泡沫、冒着刺鼻蒸汽的大锅,脚步踉跄却飞快地冲到那架对楼的跳板入口处。领头的士兵看着楼口内影影绰绰、即将涌出的敌军身影,嘶吼一声:“泼!”
“噗——嗤——!”
一大锅滚烫、粘稠、散发着地狱般恶臭的“金汁”,如同恶龙的吐息,对着那刚刚打开的楼口猛泼过去!黄绿相间、冒着腾腾热气的秽物,劈头盖脸地浇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梁山兵满头满身!
“呃啊——!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
“烫!好烫!这是什么鬼东西!呕——!”
比之前热油引发的惨叫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嚎叫声瞬间炸开!被“金汁”泼中的梁山兵,裸露的皮肤瞬间被烫伤起泡,更可怕的是,那污秽之物沾上烫伤的伤口,立刻引发钻心的刺痛和可怕的溃烂!有人眼睛被溅入,立刻捂着脸疯狂打滚;有人吸入那恶臭的蒸汽,剧烈地咳嗽干呕,几乎窒息;冲在前面的几人痛苦地倒下,在跳板上疯狂扭动,反而堵住了狭窄的出口,将后面想要冲出来的同伴绊倒、挤成一团。恶臭如同有形的瘟疫,瞬间弥漫了整个跳板入口和附近一段城墙,连一些见惯了血腥的守军老兵都忍不住脸色发白,胃里翻腾,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放箭!朝射击孔里放箭!射死楼里的!”庞万春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趁机大吼,声音虽然嘶哑,却充满了杀气。
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立刻上前,朝着对楼侧面那些用于观察和射击的小孔,将密集的箭矢猛灌进去!大楼内部空间相对封闭,顿时传来一片沉闷的、被木板阻隔的哀嚎和倒地声。
城下亲自督战的梁山军将领目睹此景,无不目眦欲裂,心都在滴血。“霹雳火”秦明看着又一批精锐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折损,气得几乎吐血,手中狼牙棒疯狂挥舞,嗓子早已吼得沙哑带血:“上!继续给老子上!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死的不是梁山好汉!先登城者,赏黄金千两!封官进爵!后退者,督战队立斩!”
而在城墙另一处,“急先锋”索超凭借着一股悍不畏死的蛮勇,带着残存的几十个弟兄,竟然真的在守军防线中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抢下了一小段垛口后的立足点。他此刻早已杀红了眼,浑身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有的深可见骨,鲜血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但他兀自死战不退,手中两把卷了刃的钢刀舞得如同两团银色的旋风,接连又将两名试图围上来的守军砍翻在地,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试图扩大这个得来不易的突破口。
“贼将休得猖狂!庞万春在此!”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断喝,庞万春亲自带着一队精锐亲兵,如同猛虎下山般杀到!他手中那柄虽然卷刃却依旧沉重无比的大刀,带着呼啸的风声,以力劈华山之势,朝着索超的头顶狠狠劈落!
“来得好!爷爷怕你不成!”索超也是悍勇绝伦,不退反进,举刀用尽全力向上硬架!
“铛——!!!”
一声震耳欲聋、远超寻常兵刃交击的巨响迸发!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溅!两人都是天生神力、以勇猛着称的悍将,这一记硬拼,毫无花哨,纯粹是力量与意志的碰撞!巨响过后,两人都是手臂剧震,虎口发麻,各自后退了半步,脚下的血泊被踩得飞溅。随即,两人怒吼着再次战在一处,刀光如匹练,身影交错,杀得难分难解,周围无论是梁山兵还是守军,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一段距离,生怕被那凌厉的刀风波及。
方百花如同不知疲倦的穿花蝴蝶,又如同最冷静的棋手,在城墙上快速而有序地穿梭,她的命令清晰果断,及时补上各处防线的漏洞:“第二队弓弩手,向左移动十步,全力压制左侧那架新靠上来的云梯!”“滚木准备!对准右前方那架对楼的底座支撑木,给我砸!”“受伤的弟兄立刻抬下去!民夫补上缺口,运送箭矢礌石!”在她的指挥调度下,一些因惨烈战斗而略显慌乱的守军逐渐稳住了阵脚,各司其职,抵抗变得更有章法。
这场惨烈到极致的攻防战,从烈日初升的清晨,一直持续到烈日当空的正午,又从正午的酷热,打到日头开始缓缓西斜、酷热稍减的下午。杭州巍峨的城墙多处出现了破损,城墙被砸塌,垛口被鲜血浸透得发黑,守军的伤亡数字也在不断上升,疲惫刻在每个人的脸上。但凭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利、相对充足的滚木礌石,以及热油、金汁这些守城利器的恐怖威慑,加上守城将士破釜沉舟、用命搏杀,硬是顶住了梁山军一波猛似一波、几乎不计代价的亡命攻击。城墙之下,梁山军的尸体已经堆积得几乎与城墙齐腰,形成了一个由血肉和残破兵器构成的、缓慢升高的恐怖缓坡,后续的梁山兵甚至可以直接踩着这尸山血海向上攀爬冲锋了。可即便如此,那杭州城,依然如同怒涛狂澜中一块亘古不变的黑色礁石,任凭血浪如何拍击,岿然不动,沉默地矗立在夕阳之下。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惊心动魄的猩红,这血色天光无情地泼洒下来,映照着城下那片真正的人间地狱,仿佛连上天都在为这无尽的杀戮而泣血。双方的士兵,无论是攻是守,都早已杀脱了力,许多人连举起兵器的胳膊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震天的喊杀声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零星的、有气无力的箭矢对射,以及战场各处传来的、越来越微弱的垂死者呻吟。
终于,代表撤退的、略显凌乱而急促的鸣金之声,从梁山军后阵远远传来。早已精疲力竭、濒临崩溃的梁山兵卒如蒙大赦,再也顾不得军官的呵斥,如同退潮般杂乱地向后溃退下去,只留下满地更加狼藉的惨状和数不清的、姿态各异的尸首,在血色夕阳下渐渐冰冷。
城头上,幸存的守军们也到了极限,许多人直接瘫倒在血泊和尸体之间,背靠着冰冷的城墙或残破的垛口,大口喘着粗气,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欠奉,眼神空洞地望着逐渐昏暗的天空。民夫和救护队赶紧趁机冲上城墙,将伤员抬下去救治,同时抢修破损的城防,补充消耗的箭矢滚木。
庞万春拄着那柄卷刃的大刀,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从额头滚落。他看着如同潮水般退却的敌军,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嘶哑地骂道:“狗日的梁山草寇……真他娘的是一群不要命的疯狗……能熬……”
方百花走到他身边,同样满脸疲惫,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紧贴在额角。但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暮色中依然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庞大哥,今日……总算是又顶住了。守城弟兄,皆是好样的。” 她顿了顿,望向城下那座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狰狞的尸山,语气转为凝重,“但梁山军伤亡如此惨重,仍不退兵,明日……恐怕只会更加疯狂。今日他们吃了热油金汁的大亏,明日必有防备,这仗……”
庞万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着那由无数梁山兵生命堆砌而成的矮坡,眼中凶光一闪,恨声道:“来就来!老子倒要看看,他宋江还有多少人马够往这杭州城下填!填不满这护城河,休想踏进一步!”
然而,两人心里都如同明镜一般清楚。今日守城,虽然再次击退了敌军,但消耗也是巨大的。滚木礌石尚可连夜从城中搜集搬运补充,可那需要大量柴草熬制的热油,尤其是那收集困难、熬制费时费力、对士气也有影响的“金汁”,库存绝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梁山军若明日卷土重来,攻势更猛,这杭州攻防战,恐怕就得进入更加残酷、更依赖血肉搏杀的阶段了。喘息的时间,宝贵而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