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静待风云会
钱塘江口那场惊天动地的咆哮，折腾了整整一夜，像是把老天爷的脾气都给耗尽了。到了后半夜，风也懒了，雨也停了，连那震得人心里发慌的潮水声，也变成了有一下没一下的呜咽，最后彻底没了动静。
一种说不出的、沉甸甸的寂静，就像刚被水泡透了的厚棉被，湿漉漉、凉飕飕的，从江口开始，慢慢铺开，盖住了整个杭州城，盖住了城外几十里庞万春的兵营，也盖住了北边卢俊义、关胜扎下的营盘。
这静，可不是没人那种空静。这是成千上万的大活人，一个个都憋着气，压着声，缩在自己的窝里，等着不知道啥时候会掉下来的什么东西。空气绷得紧紧的，好像谁要是猛地喘口大气，就能“刺啦”一声把它扯开，放出里面关着的妖魔鬼怪。
杭州城墙上，插着的火把还在烧，但那火苗在又湿又重的空气里，也显得没精打采，只能在自己周围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垛口后面那一张张绷得铁青的脸。
守夜的兵士们，身上的铁甲都挂满了夜里凝住的露水，摸上去冰凉。他们死死攥着手里的长枪或者弓弩，手指头因为用力，关节都有些发白。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敢眨，死死盯着北边那片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的野地。好像那黑暗里头，随时能冲出吃人的怪物似的。
没人敢大声说话，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自己弄出点响动，就把这要命的寂静给打破了。只有更夫敲刁斗的声音，“梆——梆——梆——”，又慢又沉，一下一下，不像是敲在木头上，倒像是直接敲在每个人的心口窝上，数着天亮前这最后一点、最难熬的时辰。
方百花一身戎装，外面罩了件暗色的披风，沿着城墙，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巡视。她没开口，只是用眼睛扫过每一个垛口，查看每一架架好的弩机。碰到值守的军官，眼神对上了，她就微微点一下头。她那眼神，沉稳得很，不见半点慌乱，像是有魔力，能让手下那些怦怦乱跳的心，稍微安稳下来一点。她心里清楚，眼下这节骨眼，说啥都是多余的，她这个当主将的能不能稳住，就是弟兄们最大的主心骨。
从城墙上往下看，杭州城里的街巷，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老百姓们都死死关着门，窗户也堵得严严实实，平日里夜里还能听见几声狗叫，现在倒好，连狗都像是知道要出事，乖乖趴着不敢吭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头，悄悄蔓延。
往北几十里，庞万春扎下的大营，那更是静得吓人。
营地里，大部分篝火都已经熄了，只剩下零星几堆还没烧透的木炭，偶尔“噼啪”爆起一点火星子，很快又暗下去。借着这点微弱的光，能看到好多士兵就这么抱着兵器，穿着盔甲，直接靠在辎重车或者帐篷边上打盹。说是打盹，可那眼皮子一跳一跳的，根本没几个人真能睡着。
巡逻的队伍在营寨的阴影里头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轻得跟猫似的，只有身上甲片偶尔极轻地磕碰一下，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细响。整个营盘，都弥漫着一股子湿泥巴、冷汗水还有铁锈混在一起的味儿，吸到鼻子里，凉得让人发毛。
庞万春本人根本没睡。他像根柱子似的，直挺挺地立在营里最高的那座望楼上，两只手紧紧抓着冰冷的栏杆，望着北边。那边，是卢俊义和关胜的梁山先锋军大营，此刻也是黑沉沉一片，只有那么三两点微弱的灯火，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像是野兽埋伏时半眯着的眼睛，透着股说不出的凶险。
庞万春心里跟明镜似的：对面那死寂底下，藏着的是同样磨得快快的爪牙，说不定比自己的还要锋利。他感觉自己心跳得“咚咚”响，好像就在耳朵边上敲鼓。他也能感觉到，身后这好几万弟兄，那憋足了、就等着一下子发泄出来的杀气和战意，都快把空气点着了。今晚，多半就是那要命的暴风雨来之前，最后一点安生时候了。
再把眼光转到太湖那边。李彪和刘横，两个水寨的头领，并排站在指挥大船的船头。湖面上，昨夜里那能掀翻船的狂风恶浪是没了，可湖水还是乌沉沉的，深不见底，看着就让人心里头发毛。战船随着一点点还没完全平息的余波，轻轻晃悠着，拴船的缆绳被拉扯着，发出“吱呀……吱呀……”让人牙酸的细微响声。
折腾了一夜的水兵们，这会儿大多抱着刀枪，靠着船舷或者桅杆打瞌睡，可一个个耳朵都竖得老高，仔细听着四周湖面的动静。哪怕只是一条鱼跳起来又落回去的“扑通”声，都能让好几个人激灵一下睁开眼。
李彪压低嗓子对刘横说：“娘的，这静得也太瘆人了……梁山那帮水里的泥鳅，张顺、李俊他们，到底猫在哪个水洼子里？”
刘横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摇摇头：“鬼知道。都说他们能在水底下憋七天七夜，保不齐……保不齐现在就藏在咱船底下听着呢！”
这种摸不着对手在哪的感觉，比真刀真枪干上一仗还要折磨人。你不知道危险会从哪个方向，什么时候，突然就冒出来。
杭州城里，方腊的王府中，此刻却是烛火通明。
方腊一个人站在一张几乎占满了整面墙的巨大地图前面，地图上画的是整个东南的地形城池。他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临安和杭州之间那条线上来回划拉，指甲刮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该安排的，早就安排妥当了。赵普那边，粮草辎重应该已经到位；韩冲手下的探子，消息也该传回来了；方貌带着人到处宣扬“圣公”的威德，鼓动人心；雷震捣鼓的那些火药、突火枪，也该分发到要紧的地方了……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张弓，已经拉得满满的，箭也搭在了弦上，手指头勾着，就差松开的那么一下。
现在，就只能等了。
他的王后邵仙英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把一件厚实点的外袍披在他肩上。她也没说话，只是默默陪他站着，一起透过窗户，望向北方那片依旧沉黑如墨的夜空。夫妻俩心里都明白，那片天空底下，马上就要决定他们俩，还有这个刚刚打出旗号的“大炎”朝，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而在北边，卢俊义和关胜的先锋军大营里，气氛也一样不轻松。
大家都知道，宋江宋公明哥哥和智多星吴用军师率领的中军主力，明天就能赶到。这头一仗，关乎整个大军的脸面，只能赢，不能输，而且必须打得漂亮！
将领们在自己营帐里，最后一次检查盔甲的每一个搭扣，佩刀的刀鞘是否顺滑。普通的士兵们，则默默地拿出磨刀石，“唰……唰……”地打磨着已经雪亮的刀锋枪头，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空气里飘着晚上吃的粗面饼子和咸肉干的味道，有点噎人。
没人敢大声喧哗，但那种混合着兴奋、紧张，还有一点点对南方那个强大对手摸不着底的敬畏，清清楚楚地写在每个人的脸上，藏在每一次深呼吸里。
关胜坐在自己的帐中，那块标志性的红脸膛在烛光下更显凝重。他手里拿着块细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柄青龙偃月刀的刀锋，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沸腾的战意稍微冷静一点。卢俊义则盘腿坐在毯子上，闭着眼睛，像是在打坐养神，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他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把状态调到最好。
他们，也在等。等天亮，等那一声进攻的号角。
这片让人喘不过气的寂静，像口巨大无比的锅，盖住了几百里地。可在这死寂底下呢？是几万颗“咚咚”狂跳的心，是无数条因为紧张而绷得硬邦邦的胳膊腿，是磨得吹毛断发的刀口，是已经校准好了、就等着扣下扳机的弓弩，是那些焦躁地刨着蹄子、准备冲锋的战马。
这静，是在蓄力；这静，是在瞄准；这静，就是那能毁天灭地的风暴眼里，唯一一点反常的平静。
终于，东边那天和地连着的地方，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透出一丝比头发丝还细的、灰白灰白的光。这光弱得很，可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却扎眼得很。它像个信号，开始慢吞吞地、却又拦不住地，把周围的墨色一点点化开。
黑夜这块大黑布，正在被慢慢扯掉。天，快亮了。
“梆——！”
杭州城头，更夫用尽力气，敲响了报五更的梆子。那声音又长又颤，在这死静的黎明前，传出老远老远。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呜——嗡——！”
从北面，梁山军的大营方向，一声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的牛角号声，猛地撕裂了这最后一点宁静！
那声音，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直直捅进了这口寂静的大锅。
锅，就要炸了。
静待了这么久的风云，终于要撞到一起了。决定这东南半壁江山归谁的那架看不见的巨轮，带着碾碎一切的声音，开始了它最后的转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