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友志帮忙料理完牛文连的后事，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推开门，见女儿红霞笑意盈盈地站在屋内，疲惫瞬间消散几分。
“爸、妈，单位给我分了一套大房子，你们跟我去北京住吧，也好享享清福。” 红霞拉着父母的手，眼中满是期盼。
老两口连连摆手，粗糙的手掌覆上女儿的手背：“我们在土里刨食一辈子，去城里怕连路也找不着，还是守着老房子踏实。”
正说着，二伯捎来口信，说马增玉要回来，邀大家中午去他家吃饭。一家人穿街走巷，说说笑笑往二伯家走去。
不多时，一辆汽车扬尘而来。马增玉停好车，望着门口翘首以盼的家人，心中涌起阵阵暖流。岁月在亲人们脸上刻下痕迹，让彼此的感情愈发醇厚。小外甥女蹦蹦跳跳跑上前，像只欢快的小鸟：“增玉舅舅，我爸妈来了，三姥爷还带个漂亮阿姨！”
“漂亮阿姨是谁呀？” 马增玉弯腰笑着问。
“等你见了就知道啦，保证你喜欢！” 外甥女眨着大眼睛，调皮地模仿着红霞的模样。
马增玉心中一动，猜想着或许是红霞。走进家门，果然看见她身姿绰约地站在人群中，眉眼间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这些年，每次去北京，他们会见面。尽管争论时常常面红耳赤，可情谊在思想的碰撞中愈发坚固。
马增玉走上前，握住红霞的手。小外甥女仰着小脸，天真地问：“增玉舅舅，你喜欢这个漂亮阿姨吗？” 这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气氛瞬间热闹起来。
寒暄过后，马增玉得知妻子带女儿去麻荒坑边洗衣服了，心中一紧，急忙赶去。他小心翼翼从妻子怀中抱过女儿，交给母亲照看，叮嘱再三才放心。
“最近忙什么呢？” 红霞问。
“还是老本行，摆弄土地呢。你呢，打算在村里待几天？”
“过两天就回去，家里一堆事儿等着处理。”
两人目光交汇，马增玉心中泛起涟漪。想起红霞坎坷的身世，他越发敬佩三叔当年的善举，是那份善意，改写了她的人生。他努力寻找轻松的话题，生怕又陷入激烈的政治争论，毕竟此刻是温馨的家宴，不适合针锋相对。
“听说三叔搞个养蜂场？” 马增玉试探着问。
“是啊，感兴趣？一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去瞧瞧。”
“那敢情好，就等你带路了！”
饭后，阳光正好，微风裹挟着花香。红霞和马增玉沿着蜿蜒的土路漫步，远处传来蜜蜂嗡嗡的振翅声。走近些，金黄的油菜花上，几只蜜蜂正专注地采蜜，细长的口器快速伸缩，贪婪地汲取着花蜜。两人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些勤劳的小生灵。
穿过一片草地，成群的蜜蜂映入眼帘。它们围绕着蜂箱上下翻飞，宛如跳动的金色音符。戴上防护面罩，两人小心翼翼走进养蜂场。一排排蜂房整齐排列，麻绳缠绕在木桩上，透着质朴的气息。
红霞熟练抖落蜂箱木板上的蜜蜂，转眼间，黑压压的蜂群四散飞去，只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孔。她用小勺舀出些许黄色黏液，递到马增玉嘴边：“尝尝，这可是纯天然的蜂蜜。”
马增玉轻抿一口，甜意瞬间在舌尖散开：“真甜！”
“在这儿可不能穿黄色衣服，不然蜜蜂会把你当花朵。它们可辛苦着呢，据说采一斤蜜，得飞几十万公里。” 红霞望着蜂群，眼神中满是怜惜。
两人在长凳上坐下，红霞突然问：“你说，动物会劳动吗？”
马增玉笑着引用说：“马克思说，蜘蛛织网、蜜蜂筑巢虽精巧，但只有人的活动才算劳动。因为建筑师建房前，蓝图已在脑海中成型，而动物没有这种目的性。”
“可他说错了。” 红霞目光坚定，娓娓道来：“在人工养殖前，蜜蜂自建蜂房。选址要考虑花源、避风、干燥等因素；建造时，工蜂分泌蜂蜡，相互协作，用正六角形结构搭建蜂房，既省材料又稳固。这种复杂工程，若没有规划，怎能完成？还有大猩猩会提前收集石块攻击游客，说明动物也有谋划能力。所以，劳动并非人类专属，人与动物的区别，不再是否使用工具，而在能否制造工具。”
马增玉恍然大悟，由衷赞叹：“好啊，原来你早设好了‘圈套’，就等着给我上这课！不过，确实让我大开眼界。”
说笑间，红霞神色认真起来：“这次回来，我想接爸妈去北京，可他们不愿意。你帮我劝劝？”
“包在我身上！” 马增玉拍着胸脯应下。
在马增玉和街坊邻居的劝说下，老两口终于松口。他们卖掉养蜂场，跟着红霞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一路上，红霞像护雏的母鸡，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父母，既开心又忐忑，生怕他们不适应旅途。
北京站台上，陈英俊带着女儿陈玉荣早已等候多时。8 岁的玉荣像只欢快的小鹿，扑进外公外婆怀中。马友志夫妇心疼地掏出 10 元钱给外孙女，玉荣甜甜地笑着，亲昵的举动让老两口心化了。
回家后，玉荣从帆布书包里抽出宣纸，腕间银镯轻晃，在宣纸上洇开一痕月光。她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忽然想起学堂窗台上的波斯菊，笔尖便落下两笔鹅黄，又用靛青勾出松枝轮廓 —— 那是姥爷最爱的盆景。落款处的 节日快乐 四字，撇捺间洇着未干的墨香，像春日溪水解冻时的涟漪。
俺家玉荣手巧得很！ 姥姥粗糙的手掌抚过纸面，眼角笑纹盛住跳动的灯影。宣纸上的松枝让马友志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荒坟，那里埋着总在墙上画伟人的史正义，他最后一次站在他面前时，裤脚还沾着春播的湿泥，眼里盛着比霓虹更亮的光：马书记，俺想办个农技夜校...... 此刻望着外甥女笔下的团圆，喉间突然泛起苦艾味 —— 那年他没能护住史正义，如今只能把愧疚叠进史明刚的入伍通知书里，像把碎玻璃磨成珍珠。
红霞的新家在西城区阜城门外大街，推开窗户，玉渊潭公园的绿意与动物园的喧闹尽收眼底。屋内，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处处透着女儿的细心。
第二天，红霞带着父母开启 “京城之旅”。她背着保温杯，包里塞满零食，像个贴心的导游。秋日的北京，天高云淡，马友志夫妇的心情也如这晴空明朗。
在圆明园，望着满目疮痍的废墟，红霞轻声诉说历史：“这是八国联军侵华时烧毁的。” 马友志抚摸着残垣断壁，长叹说：“国家不强大，就要挨打。咱们得争口气！”
国庆节后，他们坐上地铁，新奇地体验着地下穿行的感觉。天安门广场上，红旗飘扬，人潮涌动。在毛主席纪念堂前，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排了一会儿，父亲排的不耐烦了，说不排了。他们就漫步去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在长安街上感受车水马龙的繁华，又在王府井品尝各色美食，每一处留下欢声笑语。
旧历八月十五的蝉鸣还黏在柳梢，红霞已把椒盐花生装进藤编提篮。爹，您把拐棍带上。 她往帆布包里塞了两块软和的豆沙糕，看见母亲正往父亲中山装口袋里藏晕车药，铝制药盒在晨光里闪着温和的光。
公交车游过长安街，玉荣趴在车窗上数着梧桐树影，直到昆明湖的波光漫进瞳孔。万寿山在暮色里起伏如墨龙，本来约定兵分两路，英俊和女儿上山，两位老人山下绕行。红霞扶着母亲走在山下小径，听见父亲拐杖叩地的声音，像在敲打岁月的回音壁。忽然头顶传来女儿的惊呼，抬头只见陈英俊抱着相机站在半山腰，镜头里晃过一片枫叶的红 —— 原来他们误打误撞踏上登山道，母亲鬓角的白发被汗湿成银线，却还笑着摘朵野菊别在衣襟。
真是老当益壮！ 穿碎花裙的姑娘举着手机拍照，镜头里的老夫妇互相搀着，身后是层叠古柏，像两株并肩生长的松树。马友志望着漫山攒动的人影，忽然想起村里秋收时的打谷场，只是这里的月光更稠，把昆明湖酿成了琥珀。玉荣举着荧光棒在长廊奔跑，灯笼的红光映得她脸颊似熟透的石榴，惊起几尾在睡莲间打盹的锦鲤。
游船载着丝竹声划过湖面，舷边垂下的灯笼串像散落的星子。马友志坐在汉白玉栏杆旁，掌心的纹路里还留着白天爬山时的汗渍。
爸，吃块五仁的。 红霞递来的月饼上印着牡丹花纹，咬开时核桃仁的脆响里，混着远处钟楼传来的报时声。母亲用帕子擦着父亲额角的汗，絮絮说着 别累着，声音像浸了蜜的糯米糍。玉荣忽然指着湖面惊呼，只见三两只萤火虫掠过荷叶，恍若月宫里失落的星子，正往他们脚边的青砖缝里，嵌进这个关于团圆的，带着桂花香的夜晚。
接下来的日子，动物园里憨态可掬的熊猫、威风凛凛的老虎，老北京炸酱面的浓香，热闹非凡的庙会，还有盛世民族园里五十六个民族的风情，让老两口大开眼界。庙会上，看退休老人舞龙舞得气喘吁吁，马友志既敬佩又心疼；在民族园，品尝白族三道茶，观看泼水节，他们笑得合不拢嘴，回到了年轻时光。
十月的北京，银杏叶在风中翻涌如金浪。十八日这天，晨光刚给琉璃瓦镀上金边，马友志夫妇便揣着精心准备的贺礼，踏上为亲家和表哥陈永犀祝寿的路途。杨金凤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旗袍盘扣 —— 自从老家与表哥一别，竟已过去二十余载春秋，如今以亲家身份重逢，这份缘分让她眼角眉梢都盈满笑意。
朝阳公园的秋光宛如打翻的调色盘，波斯菊织就绯红的云霞，金桂暗香浮动。但那些旋转木马、过山车的喧嚣，于鬓染霜雪的老两口而言，终究是年轻人的热闹。马友志扶着老伴，踩着满地碎金般的落叶漫步，听着远处孩童的嬉笑，偶尔驻足观赏湖心亭的倒影。红霞举着相机穿梭其间，将父母并肩而立的身影，连同摇曳的芦苇、斑驳的廊柱，一并定格成时光的标本。
穿过几条梧桐掩映的老街，筒子楼斑驳的红砖墙便映入眼帘。楼道里弥漫着煤球炉的烟火气，晾衣绳上的蓝布衫随风轻摆，恍惚间，竟与红霞记忆里的童年重叠。马友志望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心底泛起疑惑 —— 眼前这个与四邻共用厨房、八家同享茅厕的居所，怎会属于一位老干部？但这份疑问，终究化作了他喉头轻轻的叹息，被收进了深灰色的中山装口袋。
陈永犀早候在门口，银丝眼镜下，目光如炬。虽已年逾古稀，腰背却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间仍透着军人的英气。身旁的老伴笑意盈盈，鬓角的珍珠发卡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母子俩相视一笑的默契，胜过千言万语。当呢绒大衣的柔软触感、健身器材的崭新光泽展现在眼前，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眼底泛起感动的涟漪。
玉荣踮着脚尖，将缀满奶油草莓的生日蛋糕稳稳搁在八仙桌上。烛火摇曳间，映得小姑娘的瞳孔亮晶晶的：“爷爷，您能一口气吹灭这些蜡烛吗？” 陈永犀爽朗大笑，带着年轻时驰骋沙场的豪迈，一口气吹散所有烛光。玉荣立刻拍手欢呼，清脆的童音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爷爷真伟大！”
“嗨，这算哪门子伟大！” 老人抚着小孙女的羊角辫，眼中闪过追忆的光芒：”人家德国总理科尔，那才叫伟大！硬是把分裂了四十五年的德国，拼成了完整的版图！” 玉荣眨着好奇的大眼睛追问，陈永犀便拉着她的小手，从柏林墙的轰然倒塌，讲到欧洲版图的重新勾勒，连窗外的暮色都不知不觉漫进了屋内。
“爸都退休这么久了，还心系天下大事。” 陈英俊笑着摇头，语气里满是自豪。马友志端起茶盏轻抿，自嘲道：“不像我，就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欢声笑语中，红霞适时提议：“咱们别光顾着聊，快给父亲拜寿吧！玉荣，咱们唱生日歌！” 稚嫩与成熟的嗓音交织：”祝你生日快乐” 的旋律，让狭小的屋子仿佛盛满了蜜糖。
切蛋糕时，玉荣调皮地蘸了点奶油，趁红霞不备，在母亲脸上画了个白胡子。哄笑声里，马友志夫妇笑得直不起腰，眼角的泪花闪烁着幸福的光芒。陈英俊起身举杯，声音微微发颤：“二老半生操劳，含辛茹苦将我们养育成人……” 话音未落，老人已红了眼眶，三代人的酒杯相碰，清脆的响声里，盛满了岁月沉淀的温情。
酒过三巡，玉荣突然狡黠一笑：“我给大家出个谜语！” 待众人凝神倾听，她便念出那四句谜面。大人们或蹙眉思索，或交头接耳，却都不得其解。当谜底揭晓的刹那，满堂恍然大悟的笑声，伴着窗外渐起的月色，将这场寿宴的欢乐气氛推向了高潮。
夜色渐深，筒子楼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但陈永犀家中，温情仍在流淌。这场充满烟火气的寿宴，不仅是岁月的纪念，更将两家人的心，紧紧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