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崩塌禁地的路,每一步都踩在死亡边缘。
陈萱几乎是用肩膀扛着阿穆全部的重量在移动。这个精悍的山民此刻重得吓人,沉重得让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每抬一下都仿佛要用尽毕生气力。左肩的旧伤在持续的压迫下早已麻木,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与心跳同步,一下下敲打着她的神经。
阿穆的呼吸微弱而灼热,喷在她的颈侧。他后背的伤口——可能是被飞溅的碎石击中,也可能是坠落时撞击所致——仍在不断渗血,混合着尘土和菌类的粘液,将两人相贴的衣物浸得湿冷黏腻。陈萱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正在不正常地升高。
“坚持住……阿穆大哥……就快到了……”她喃喃着,不知道是在鼓励阿穆,还是在说服自己。眼前的山林在暮色中褪去颜色,化为一片片模糊晃动的黑影,只有脚下那深浅不一的、被阿穆偶尔指点出的所谓“猎道”,像一条微弱的生命线,指引着方向。
猎道早已废弃多年,时断时续,掩埋在疯长的灌木和厚厚的腐殖层下。很多时候,陈萱只能依靠阿穆含糊的指示和本能,在看似无路的密林中硬生生闯出一条生路。荆棘撕扯着他们本就褴褛的衣衫,留下新的血痕。不知名的毒虫在暮色中活跃起来,嗡嗡地围着头脸打转。
最让人心惊的是,即使离开了核心区域,那些灰白色的菌斑依然如同顽固的瘟疫,星星点点地出现在倒伏的朽木上、岩石的背阴处,甚至某些颜色异常的苔藓丛中。空气中那股甜腥味虽然淡了许多,却像幽灵般萦绕不散,时刻提醒着他们并未真正逃离那片诅咒之地。
中途,阿穆短暂地清醒过一次。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手,指向侧前方一片相对干燥的、长着几棵巨大杉木的坡地。
“那边……歇……”他声音气若游丝。
陈萱如蒙大赦,拼尽最后力气将阿穆拖到一棵最粗壮的杉树下,让他靠坐着。她自己也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肺叶火辣辣地疼,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暮色彻底四合,山林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没有鸟叫虫鸣,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仿佛大地肠胃蠕动般的沉闷回响——那是禁地区域崩塌的余波。
陈萱强迫自己爬起来。她摸索着找到水壶,晃了晃,还有最后几口浑浊的雨水。她先喂给昏迷的阿穆,自己也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干涸起泡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她查看阿穆的伤势。小心翼翼地解开他后背粘连着血污的兽皮,一道足有半尺长、皮肉翻卷的伤口暴露出来,边缘已经有些发黑,微微肿胀,但没有流脓,也没有看到那该死的灰白色菌丝。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下摆,用最后一点清水蘸湿,笨拙而小心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物。阿穆在昏迷中因疼痛而蹙紧眉头,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没有药。什么都没有。
陈萱看着那狰狞的伤口,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她环顾四周,黑暗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一切。寒冷开始从地面渗透上来,钻进她湿透的鞋袜和单薄的衣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阿穆的体温却越来越高,开始说起胡话。
“……爹……别进林子……有东西……”
“……老萨满……火把……点不燃……”
“……圣物……是祸……也是……”
他的呓语断断续续,夹杂着浓重的土腔,陈萱听不太真切,但“圣物”、“祸”这些词,却像针一样扎进她心里。圣物,指的是那把钥匙吗?它到底是镇压“灾星”的宝物,还是引发灾祸的源头?阿穆的老萨满,又知道些什么?
她靠坐在杉树另一侧,抱着膝盖,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体温。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那片被夜色和山峦彻底掩埋的死亡区域。
林海……就在那下面。
冰冷的潭水,蠕动的菌膜,搏动的“蜂巢”核心……还有那把沉下去的、冰冷的钥匙。
他还活着吗?像阿穆猜测的那样,被钥匙带去了“该去的地方”?还是早已被菌类吞噬,化为潭底又一具包裹在菌丝中的枯骨?
这个念头让她心如刀绞,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很快就被寒冷的夜风吹干,在脸颊上留下紧绷的盐渍。
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了几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阿穆重伤,自己体力耗尽,前路不明,后有大患。当务之急,是让阿穆活下去,是找到那个老伐木场,是获取食物、药品和确切的信息。
她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把从“蝰蛇”哨兵身上搜来的军用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略微安心。她又摸了摸腰间,那两个弹匣还在。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弄清楚一切,才能……也许,还能再见到林海。
哪怕只是一线微乎其微的希望。
夜色深沉,寒意彻骨。巨大的杉树如同沉默的巨人,为他们遮挡着部分夜风。陈萱靠在树干上,警惕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一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轻轻搭在阿穆的额头上,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
远处,不知是哪个方向,传来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打破了山林虚伪的寂静。
陈萱握紧了匕首,睁大了眼睛,望向无边的黑暗。
这一夜,注定漫长。而明天,等待他们的,是更加莫测的逃亡之路,和深埋在心底、不敢触碰的巨大悬念。
朽木之下,微光将熄。但握着匕首的手,却渐渐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