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林海是在一阵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剧痛中彻底清醒过来的。那不再是伤口表层的灼痛,而是源自骨头深处、神经末梢的、被无数细密根须强行钻入撑开的恐怖感觉。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左臂伤口的灰白荧光如同鬼火,将矮榻周围一小片区域映照得诡异莫名。汗水早已浸透身下的干草,冰冷黏腻。
他发现自己右手被布条固定着,而陈萱,就靠坐在榻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一只手却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
林海没有动,也没有试图挣脱。他静静地躺着,感受着体内那场无声却惨烈的战争。高烧带来的混沌感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清晰的、濒临崩溃的虚弱,以及左臂那持续不断、愈演愈烈的侵蚀感。阿穆的药,效果正在飞速流逝。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陈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惊醒过来。看到林海睁着眼睛,她先是一喜,随即看到他额头上密布的冷汗和因强忍痛苦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心又沉了下去。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她连忙解开他右手的布条,用湿布擦拭他额头的汗水。
林海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陈萱立刻拿来水碗,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林海喘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那如同被邪恶生命寄生的左臂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它……长得……更快了。”
陈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骤缩。确实,那荧光的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圈,颜色也变得更加凝实,甚至能隐约看到皮肉下有更加粗壮的荧光脉络在微微搏动。
“……阿穆的药……压不住了。”林海陈述着这个残酷的事实,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陈萱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她用力摇头:“不会的!我们再去找他!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木屋那扇破旧的门被轻轻推开,阿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和露水。他手里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木碗,里面是寡淡的、漂浮着几片野菜叶的稀粥。
他一眼就看到了林海清醒的状态,以及左臂上那更加明显的荧光,眉头立刻锁死。他没有多问,只是将木碗放在桌上,沉声道:“吃东西。”
陈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道:“阿穆大哥,他的伤……药效好像过了,还有没有别的……”
阿穆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走到矮榻边,蹲下身,仔细查看了林海的伤口,甚至还伸出粗糙的手指,隔着一段距离,感受了一下那荧光区域散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异常温度。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比我想的……还要快。”他站起身,看着林海,眼神复杂,“‘它’……很‘喜欢’你。”
这话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什么意思?”林海嘶哑地问。
“‘诅咒’在人身上扎根的速度……不一样。”阿穆解释道,语气带着一种古老的、源自经验的笃定,“身子越弱,心志越不坚的,死得越快。但像你这样……‘它’扎根这么快,只有两种可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要么……你离那‘灾星’的根太近,沾染得太深。要么……你身上,有‘它’特别想要的东西。”
钥匙!
林海和陈萱的脑海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那把至今用途不明,却屡次引发异动的古朴钥匙!
林海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了胸口。
阿穆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目光在他胸前停留了一瞬,却没有追问。他转而说道:“寨子外面……昨晚不太平。有陌生的动静,还有……‘脏东西’的味道。”
他口中的“脏东西”,显然指的不仅仅是“蝰蛇”的人。
“你们……必须马上走。”阿穆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再留下去……会害死所有人。”
最后一点侥幸心理被彻底击碎。
陈萱脸色煞白,看向林海。
林海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左臂的剧痛和麻痒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几乎崩溃的神经。外面危机四伏,自身命悬一线,留下是死,离开,也几乎是九死一生。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
但就在这极致的绝望中,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火苗,猛地从他心底深处窜起——那是求生本能,是不甘,是背负着父亲托付和陈萱期望的责任,更是对“蝰蛇”那群刽子手的刻骨恨意!
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像那些矿道里的遗骸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不能把钥匙拱手让人,让“蝰蛇”的阴谋得逞!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如同余烬复燃般的、带着狠厉决绝的光芒。
他看向阿穆,嘶哑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阿穆大哥……你昨天说……要想彻底摆脱这诅咒……要么毁掉根源,要么……找到能安抚它的东西……”
阿穆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燃烧的意志,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那‘根源’……或者能‘安抚’它的东西……具体在哪里?”林海追问,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穆与他对视着,仿佛在衡量他这份决心的分量。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指向木屋外,那被群山环抱、云雾最深处的方向。
“禁地……最深处。”他的声音低沉而肃穆,“老萨满说过……‘灾星’落在‘黑水潭’底……而能安抚‘山鬼’的‘圣物’……传说在潭边的‘祭骨洞’里。”
黑水潭!祭骨洞!
这两个地名,带着浓重的、不祥的原始气息。
“怎么走?”林海没有任何犹豫。
阿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混合着敬佩、怜悯,以及一丝……仿佛看到赴死之人的复杂情绪。
“路……很难走。而且……靠近那里,‘诅咒’的力量会更强。你……”他目光落在林海那不断恶化的左臂上。
“带我去。”林海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等死。”
陈萱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是林海的选择,也是他们唯一可能活下去的路。
阿穆看着这对在绝境中相互扶持的男女,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他吐出一个字,转身走向屋角,开始沉默地收拾东西——更多的草药粉,一些风干的肉条,还有他那张从不离身的木弓和箭囊。
“吃完东西,就走。”他头也不回地说。
黎明的微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木屋的缝隙,照亮了屋内弥漫的尘埃,也照亮了林海苍白脸上那不容动摇的决意。
前路,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未知禁地。
但他选择了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