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一座桥上,长桥似路,笔直地通向天际,似乎望不到尽头。我感觉桥像是在很剧烈的晃动。我走在桥上,像是在荡秋千。桥的桥栏似乎很高,我不必害怕会被扔出桥栏去。桥底下巨浪滔天。许多鱼都被巨浪抛到了高高的天空,有许多鱼掉落在桥上,也有许多鱼掉落在桥两侧的水中。掉在水中的鱼似乎总比吊在桥上的鱼大了许多。一个巨浪居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在桥面上摸,像是要将那些掉在桥上的鱼抹落到水中去。但是,桥上的鱼突然变成了螃蟹,飞快的爬动着。我正奇怪地看着,却不防那只手朝我摸了过来。我吃了一惊,慌忙转身想逃,转身过来,却发现一条长长的黑鱼直直地竖在那儿,正张开了大嘴朝我咬了过来……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终于结束了。知青们都已陆续回城。新毕业的中学生不会再面临去农村去边疆了。但是在我家,却面临着比下乡更严峻的形势。我的大弟患遗传性血友病,据说,这种病女遗传,男发病。男不遗传,女不发病;这真是一种怪病。这种病的症状是:身上任何一个部位被轻轻一磕,便会被磕出一个乌青,皮肤被划破了,哪怕是再小的伤口也会流血不止。血的凝固能力很差,是因为血液中缺少第八凝血因子。
大弟出生时,与其他孩子并无两样,白白胖胖的。被发现患有此病,是有一次坐在天井里摆着的那张藤榻上乘凉。他在藤榻上太活络了。倾翻了藤榻,他的脸磕在了天井边的长条石阶上。嘴里是新长的牙齿,外面是硬硬的石头,结果嘴里被磕出了一个口子,一直流血不止。送往小镇的医院,医生想尽了办法,也不能将血止住。血一直不停地流。医生却束手无策。小镇的医生毕竟缺少见识,哪里识得此病。
父亲没了办法。只得将他送往上海的大医院,结果查出来,是患有遗传性血友病。病因查出,对症下药,血很快被止住了。从上海回来后,大弟便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但是,尽管家里处处当心,大弟却特别容易跌跤。后来又跌了一跤,额头上被磕出了一个大包,好大的一块乌青。好在没有破皮,这个大包就一直颤巍巍地隆起在他的额头上。渐渐地青色变成了紫色,成了他的一个极显着的标记,似乎是在时刻提醒着家人,可千万不敢碰撞他!
这个紫色的包,在他的额头上存在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父亲大着胆子将紫色的皮挑破了一点点,里面淤积着的血流掉后,大包才算瘪掉了。但大弟的额头上从此留下了一个疤,很显眼。
大弟的膝关节经常痛,一痛便不能走路,这样的身体,今后怎么能自食其力。大弟高中毕业后,虽然不用再去插队落户。但是,就算有工作安排,哪一份工作能适应他呢?哪一个单位肯接收他呢?接收他,便等于得养着他。就算是人家同意,大弟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养着呢?
那个年代,每个单位的个人收入,已经与单位的经济效益挂钩。大弟自然不愿意腆着脸,去人家的碗中挖一口饭吃!这不仅会遭人家的白眼,自己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再说,便是最轻便的商店营业员,也得经常站着接待顾客;也得跑前跑后的从货架上取货。这也不是大弟能适应得了的!
父母对大弟的工作一筹莫展。似乎抱着大不了养他一辈子的态度,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最适合大弟的还是自己经营。大概是因为我在工商部门工作,平时与那些从事个私经济的人接触较多。在我的心目中,较少有他们低人一等的想法。而且,走上社会这么些年,我对那些全民、集体企业的前景并不看好。
在我看来,这样的管理模式,这样的经营体制,发展的前景迟早会越来越黯淡。与其是在这样的单位遭人白眼,倒不如自己去谋一份职业。我与大弟商量,想听听他的意见,因为这毕竟是他今后在这个社会上的生存方式。大主意总还得他自己拿!我总不能越俎代庖。
其实,大弟也是自病自得知,他肯定也已对自己的未来有过种种设想。他很赞同我的看法。去征求父母的意见,父母虽然对脱离集体的生活没有把握。但是,除了让大弟自谋职业之外,确实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也只得同意了我的意见。
但是,让大弟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呢?或者说,什么样的职业才适合大弟呢?过度繁重的体力劳动的行业肯定是不行的。就算他有心为之,他也无力为之。那个年代,社会有需求,收入又相对比较稳定,活儿又比较轻闲,又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而不影响经营的行业并不是很多。我思前虑后地扳着手指计算,似乎也只有从事维修业才适合大弟的身体状况。那么,从事什么维修呢?在那个年代,既要轻便,又比较容易有业务的,也只有钟表维修业了。
在故乡小镇的全民、集体商铺中,还没有从事钟表维修的这个行当呢!小镇倒是有一家个体钟表维修的摊点,平时的生意看似还挺不错的。经济活泛之后,人们已将手腕上戴一块表当作了时尚。这个行业应该还是有发展前景的。但是,钟表维修是个技术活,又是个精细活。活儿虽然轻松,也比较适合大弟经营,总还得先学会这门维修的手艺吧。拜谁为师呢?拜本镇的那个钟表匠为师?他肯收这个徒吗?这不是明摆着我大弟学会后,会自己开维修铺的嘛!这岂不是在人家的“饭铺门前摆粥摊”嘛!明摆着日后会抢师父的生意的嘛!
大弟属意想从事钟表维修这个行当之后,我有意识地对辖区内的这个行业作了了解。看来,就维修业的收入来说,还真是钟表维修业的收入最好一些!钟表维修不同于其他的维修业,其他的东西损坏了,自己还能拆拆弄弄;钟表却不行,尤其是手表,不仅要有技术,还得有专门的工具,也不是能随便拆拆弄弄的。一不小心,掉了一个细小的零件,整个表便报废了!手表的价格又远远高于一般的商品,谁轻易肯去担这个风险呢?大弟要从事这个行业,得先拜师学艺,谁肯收他为徒呢?
故乡小镇的这个钟表匠,是肯定不会答应收我大弟为徒的。这是我问都不用去问的,问了还不好!碰一鼻子灰是肯定的,还会引起他的警觉。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我可不想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让人家来作梗。
我知道,西邻的那个小镇也有一个私营的钟表匠,他与故乡小镇的这个钟表匠是郎舅关系。他的手艺也许就是跟故乡小镇的这个钟表匠学的,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两人后来居然成了冤家,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到底是不是同行相忌的缘故我不太清楚,但是,那份相互间的怨恨,我在跟他们的接触中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照例各自处在相邻又相距近十里地的小镇,就算是同行,生意上的影响,应该也不会太大吧?这份矛盾的存在,却给我创造了机会。
我与所里的负责人之间起了矛盾,让我感觉,这学艺之事的落实,已是刻不容缓。倘如我离开了故乡小镇,尽管我仍在这个部门工作,对人家的制约力肯定会大打折扣。到时,那一位也不见得再会给我面子,大弟的学艺岂不是又泡汤了?我与父母商量,是否立即去联系大弟学艺的事?但是,如果对方同意授徒,大弟去到那里,晚上的住宿却仍是问题。母亲胸有成竹地让我去找她在西邻小镇的那个小姐妹。母亲说,这是她年轻时最要好的小姐妹,她丈夫是那个小镇现任的供销社主任,找个地方临时住一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母亲口中的这个小姐妹我知道,她老家在故乡小镇南街的底端,出小镇中心小学大门朝南不远处。我读小学时,还常常去她家玩呢!她有一个女儿,与我年龄相仿。我去西邻的小镇工作时,午饭后,时常会去她们家转一转。母亲既然这么说,在去找那位钟表匠之前,我先去了她们家。向她的母亲,也就是我母亲口中的那个最要好的小姐妹提出了请求。我尽可能地将话说得婉转,我问:“能不能帮助想想办法?”谁知,她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这倒真的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原来最坏的打算是,她会婉转地跟我说:
“哦,找个住的地方呀,让我想想办法吧!”
便是这样的回答,我也决计不会第二次再提此事!因为大弟的学艺不可能等她想想办法。一拖可能“黄花菜都凉了。”从她家出来后,我一脸沮丧。正碰到在街旁设摊的那个钟表匠,我走去他的摊前。他正低头在修手中的表,发现有人站在他的摊前,却不说一句话,诧异地抬起了头。一看是我,慌忙放下手中的活站了起来。我说;
“生意还不错吧?”
“还,还行!”他紧张地说。
“想跟你商量个事呢!”我说。
“什,什么事?”他仍是一脸紧张。
我朝他摆摆手,说:“我弟弟想学修理钟表,跟你学艺怎么样?”
他迟疑地看着我,一脸的疑惑,却不回答我的话。我说:
“你放心好了,学成之后,不会抢你的生意的!”
“是你的亲弟弟吗?”他似乎有些不太放心地问。
“当然是我亲弟弟!”我回答道。
“那好,我来带吧!”他答道。
他忽又高兴了起来。显然,他已明白,既然是我的亲弟弟,学成之后,如果开修理铺的话,肯定会在我的故乡小镇,不会去抢他的生意。\/\/
“怎么会想到让你弟弟学做这个?”他好奇地问。
“他身体不太好,腿脚不太方便!”我说,“来了之后,晚上睡觉的地方,我还得去想办法呢!”
“睡在我家好了!”他爽快地说,“我家离镇上不远,如果遇到下雨的话,我就让他在家呆着,让他在家里学。如果天晴的话,就跟我一起出摊!”
“哦!那倒也好!”他的话还真让我感到意外。没想到事情能如此顺利地一并解决。我说,“只是太麻烦你了!”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尽快让他学会!”他说,“你对我帮助这么多,我这个摊能顺利开张,不是都全靠了你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到时候,我弟弟的伙食费,我会跟你结的。”我说。
“你在说什么呢!”他说,“你弟弟来学艺,我肯定会让他帮我干活呀,我怎么可以再收他的伙食费呢!”
“行!我知道了。”我说,“那我明天将我弟弟送过来?”
“明天就过来?”他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如此性急,但随即说道,“行!明天你送他来吧!今晚我将他的床铺安排好!”
第二天,我便将大弟送去西邻的小镇。那个时候,大弟的腿脚在不痛的时候还能行走,这近十来里的路程,就这么一路走来。只是行走的速度慢一些,反正也不急,我便陪着他如此慢慢走来。在路上,我跟他说,吃住都在人家家里,你平时上心一些,不是让你去帮他们做家务。你的任务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修理钟表的技艺学到手。
旧时小镇这一带投师学艺的规矩得三年。第一年是帮着师傅家做家务;第二年是帮着师傅打扫店堂,站在师傅身后看着他干活;到了第三年,师傅才会让他慢慢上手。而且,师傅在教的时候,往往还会留一手。不会将全部的技艺倾囊相授。免得徒弟学成之后,抢了师傅的饭碗。我可不想大弟走这样的老路!将大弟带到那个钟表匠跟前后,我跟钟表匠说,你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教会他技术。他满口应承。
回到家后,母亲对她的小姐妹不肯帮衬颇有微词。我对母亲说,如她真的帮助安排了一个房间,让大弟一个人单独住在那儿,我还不放心呢!万一他晚上哪儿不舒服了,叫天天不应,身旁又没有一个人陪伴,也是一个问题。现在多好,干脆住在了师傅的家里,晚上仍然可以学技术,一点儿时间也不浪费。而且,万一有什么事,总还能叫得来人!也可以免得我们担心。母亲问:
“那个人可靠吗?”
我说:“这你更不用担心了。我去找的他,他敢怎么样!我已关照大弟,要求他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学会这门技术!倒是他学成回来后,经营的场地要去物色了”
父亲说:“小镇沿河的石帮岸上,镇里要造一排商业用房了。先去订一间吧?”
母亲说:“去挑一间我们的商店对面的铺面,万一他有什么事,我们也能尽早赶过去!”
父母有如此考虑,大弟只要能学会技艺,想来开张是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
但是,母亲对她的小姐妹的微词,仍然在我的内心引起了波澜。说实话,这几天为大弟的学艺事,我一直忙于奔波,也没有来得及去深入想一想这几天碰到的事情。那天,我一提起能不能帮助想想办法,解决一间住房,立即遭到母亲的小姐妹的一口回绝时,我内心在瞬间还确实产生了想法。但这想法也只一闪而过。现在母亲又重提此事,我虽然宽慰了母亲,心中却还是升起了疑惑:是啊,她一口回绝的神情,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前几次去她们家时,她似乎并没有如此断然的神情哦!难道我在语言中无意冲撞了她?那天,我正坐在她家的客厅里,楼梯上上来了一位挺英俊的青年,她介绍说,这是她女儿的男朋友!哦,我也只朝那个年轻人友好地点点头,她女儿在一旁倒是一下子窘得面红耳赤。场面一时颇有些尴尬,我只得借故匆匆离去。
难道我的匆匆离去让她们产生了误解?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呢?我虽然去那儿出差,偶然会去她们家转转,但我心中却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我虽然没有跟她们说,我已有了女朋友。她们不问,难道让我自己显摆吗?再说,这家的女儿,只是跟我是小学同学。我之所以中饭后上她家串门,实在是因为中饭后没有地方可去。我总不能一直在大街上晃悠吧?我怎么可能去转这种心思呢?她哪些方面能跟我女朋友相比呢?根本不屑比!我也从来没有去做过比较!干吗要去比较呢?我已经有女朋友了,这就够了!
多年之后,她已调到了小城的一家商厦工作。我与妻子逛商场时碰到了,我向妻子介绍说,这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妻子礼貌地朝她笑了笑,她看到我时,还是那样的一副笑容。我一直很奇怪,她笑起来时,牙床肉紫紫的怎么会露出这么多!妻子从来不会向我打听她的情况。妻子肯定很清楚,就算这个女人笑容再灿烂,我也不可能产生非份之想!不过,妻子如果向我打听她的情况,我也说不出一个道道来。因为,我根本就不曾关心过哦。我只知道她是我小学同学;她母亲曾是我母亲的小姐妹;她父亲曾是一个小镇上的供销社主任;她还有一个弟弟。如此而已。
后来的一次我与妻子一起去逛商场,看到她手臂上戴着黑纱。我关切地问她,是谁没有了?她说,是她的男人!哦,是那个个子高高的英俊青年吗?不过,也应该不再是青年了吧!应该与我一样,已是人到中年了吧!就算是人到中年,生命也确实太短促了一些。她说,事先一点儿也没有预兆,便突然倒地走了。她说这些时,脸上似乎己经没有了悲伤;我闻之,却仍是不胜唏嘘。人生苦短哦!
过了没多久,当我与妻子再在她的敞开式柜台与她相遇时,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她的身旁一闪。那个男人的身影是我熟悉的,应该是比我高一届的高中同学。我的目光随着那个身影移了过去,那人竟在那排衣架的后面偷偷地打量着我。我看到她的脸已通红。我知道,那位躲在一边的学长在邻县的一间医院当医生。怎么?他没有了妻子了吗?虽是再醮和再娶,也是好事啊,为什么要躲躲闪闪呢?我没有点穿,只是佯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妻子疑惑地看着她,肯定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脸红成这个样子。扭头看我时,却发现我的目光停留在别处。我只得赶紧拉着妻子离开,可千万不敢去妨碍人家的好事哦!
因为我一直不愿将那桩单纯的碎石料运输当作投机倒把案件来处理,而所负责人自己又不愿意在该他自己签字的那一栏签上他的意见。他终于向局相关的股室作了汇报。尽管我知道,他一定会将我说得一无是处,但让局里关注此事却诚如我愿。反正整个事情的调查笔录都是我做的,最后的调查报告也是我写的。他再说我的不是,也是枉然。我相信局里有的是明眼人,只要局里关注此事,我有的是申辩的机会。我之所以不主动向局里汇报,我觉得如果我主动去汇报,反倒难免给局里造成不好的印象。以为我是在打小报告呢!或者认为我这是在逞能呢!这是我应当尽力避免的。俗话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但是,在这件事上,我只有“后发才能制人”。果然,局里来了电话,让我将此案的宗卷送去局里。并且,电话里再三关照,务必让我自己将材料送去局职能股室。是那位女同事接的电话,她将电话内容告诉我时,一脸的关切,我却很沉着。当我将装宗卷的那个大文件袋从橱柜中取出来时,她说:
“肯定是这个‘独头’去汇报了,局里可能会批评你呢!他们总会帮他,而不会帮你的!自古以来,官官相护嘛!”
那个所负责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显然,他是知道局里会将我召了去的。此刻,也许他正躲在那儿偷着乐呢!我说:
“我料定他会去局里汇报的,而且,也必定会将我说得一无是处。也许,会将在所里的那些牢骚话也一并兜出来!我有思想准备!我不会就此畏缩,既然让我去局里,我正可以请局里对此事评个是非曲直!这件事也应该有个了结了!你不要在他的面前评论,省得他将矛头转移到你的头上!”
她的脸一红:“我刚来,我怎么敢跟他争!你没看到他平时的那副神气凌人呀!我是躲都怕来不及呢!”
坐上去小城的轮船,我一直在考虑我该如何向局里汇报?考虑再三,我觉得我应该仅汇报这件事情,就事论事,讲清调查的经过和结论,谈清我的看法和观点。避开对所负责人的评论或渲泄自己的不满。我认为,只要我露出一丁点的对所负责人的不满,可能会立即给局里的领导产生我正与所负责人闹矛盾的看法。这对我是十分不利的。我毕竟新进机关,我怎么可以跟领导闹矛盾呢?他说我的不是,是他的事,这只能说明他的心胸狭窄。我只有给局里留下我是受了委屈的印象,才是对我最有利的。
我挟着宗卷袋径直走进了局里的职能股室,那个股长原是公社的党委副书记。坐在他对面的那一位是老资格的办案人员。他们见我进了门,一边热情地为我沏茶、搬椅,一边笑着说:
“那个‘独头’又在发神经了哦!”
我笑笑,将文件袋放在他们的办公桌上,在椅子上落了座。股长说:
“来,将案件的情况说说!”
对面那位伸手取过宗卷,将材料抽了出来,戴上眼镜看了起来。我简要地将调查情况说了一遍,又谈了近期报刊上的一些报道。我将产生意见分歧的归结点放在有县委书记事先下了“是投机倒把”的这个结论上。我说,这件事件如果按照投机倒把案件处理,很有可能会出现今天处理了,明天人家就到处告状,最后不得不给人家平反这么一个结果!案件办成这个样子,恐怕大家都颜面无光呢!
“嗯,这个调查报告是你写的吗?”正看着宗卷的那一位,将手中的调查报告举了举问道,“写得很不错哦,有理有据!因为运输淹死了人,就要将运输定为投机倒把呀!而且,与死者家属不是已经协商好了经济赔偿了嘛!家属还很满意的噢!”
那位股长说:“现在国家的形势确实变化得很快!我们不能因为领导的一句话,而置形势的发展于不顾哦!局长正在呢!要么我们一起去向局长汇报一下?看看领导的态度?”\/\/
我随他们走进了局长室。局长室里两张老式的办公桌面对面放着,与桌子相配套的是一张办公桌前放着一个太师椅,另一张办公桌前只放了一只普通的靠背椅。局长正蹲在太师椅上看报纸。摊开的报纸几乎盖住了整个桌面。局长低着头,目光从眼镜框上面射出来,见是他的两个部下,他取下老花镜,架在了报纸上。又从报纸下摸出了烟灰缸,将手指上夹着的烟屁股揿灭在烟灰缸中,说:
“坐!”
其实没有地方可坐,股长已坐在了局长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外间人秘股的秘书慌忙将椅子搬了进来。股长说:“局长,有个事想跟您汇报一下!”
局长点了点头,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股长介绍说:
“这是某某所的小某,他们所里最近调查了一个案件,但是,在给案件的定性上,出现了意见分歧。”
那位手拿着我的调查报告的老资格办案人员将报告递给了局长。局长重新戴上了老花镜,边看报告、边听坐在对面的股长汇报。股长最后说:
“这件事情县委书记插了一手,让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复杂化了!淹死了人与我们工商部门搭什么界!不能因为淹死了人就硬要给人家套下投机倒把吧?而且,当事人已与死者家属处理好了经济赔偿的事了!我们干嘛再去插上一手?”
“县委书记怎么啦?”局长摘下了他的老花镜,满脸的沟壑舒展开,“县委书记说是投机倒把,就是投机倒把呀!我们执行的是国家的政策!各基层所都没有订报纸吗?为什么不认真地读报呢?我们部门的规定虽然没有下来,但是,社会的舆论已经很明确了!我们国家从来就是政策出台之前,先舆论造势的!难道这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吗!”
“那局长,这件事您看怎么办?”股长问。
“怎么办?”局长看着股长,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有这么一问。他扬了扬手中的调查报告,“就按这个报告处理!对了,这个调查报告是谁写的?”
局长朝我瞟了一眼,我脸一热,赶紧朝他点了点头。我身侧的那位老资格的办案员扭头朝我看了一眼说:
“呶,就是他,小某写的!整件事是他带队去做的调查,并提出了处理意见!”
“那个‘独头’筋搭牢了。”股长插话说,“非要让他签‘按投机倒把案件处理’意见。那张结案表上应该是所负责人签字的这一栏,‘独头’自己不肯签,也要让调查人签署意见!”
“独头!”局长学着小城的语气说,“你们跟他联系一下吧,告诉他局里的意见,不要再到处说一些不着边的事了!”
整桩事情,终因局长有了明确态度而了结。我感觉到,在向局里汇报的时候,我就事论事只谈案件是妥当的。局长果然亲眼看了我的调查报告,相信我已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印象!因为在局长的面前,我一直沉默着。没有插一句话是明智的。两位带我去向局长汇报的股领导已将我的想法汇报得清清楚楚;我的意见也已在调查报告中表述得明明白白。已经毋需我多说!局长最后的那句话,已经向我透露了所负责人这段时间的言行。他的非议必定与我的沉默寡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也许,所负责人已经向局长汇报了这个案件。所以,股长汇报了此事后,局长才会立即下了结论。局长能当我的面下这个结论,说明他对我的印象并不差,看来,我的“锥在囊中,不得不出”意图,在我的“后发制人”计谋下得逞了。
随着两位股领导回去他们的办公室,股长跟我说:
“卷宗放在我们这里好了,我们会跟‘独头’联系的。”
我问:“那我回去后,他如问我,我该怎么回答?”
股长说:“你就说,‘局里很重视这件事情,正在加紧研究,让他等候通知!’”坐在股长对面的那一位,不明白地看着股长,股长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揶揄的笑容说:
“这个拎起根鸡毛当令箭的家伙!只有让局长去训斥他!我会让他来,请局长当面跟他说,这个“独头”也只有局长能医得了他!”
我空着手回到所里。也不知是不是局里已经通知了他,让他去局里?还是局长已经打了电话给他?他居然什么也没有问,还一脸尴尬地“嘿嘿”了两声。那位女同事很关切地注视了我一眼,我只微笑地点了点头。但是她的目光却似乎在我的心弦上扣动了一下,让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没有多长时间,局里便下了通知,调我去小城东面的那个基层所。据说是那边的所长向局里提出的要求。看来我跟所负责人,因为案件处理意见的分歧,已闹得整个局沸沸扬扬了!
那边的所接受我确实是热情有加。特意派了一艘汽艇来,还来了几个人,说是来帮我搬行李。我有什么行李哦!只是一副床铺架子,一卷铺盖和一个单人床的棕绷而已,不过这副行头比我下乡当知青时可强得多了!父母是早就预料我会离开故乡小镇的。所以,他们似乎抱着一份顺其自然的态度,不询问原因。我却抱有幻想,希望能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施展我的抱负。
坦率地说,在那时,我仍然不清楚自己的真正抱负究竟是什么!似乎一切都处于朦胧中,我是在朦胧中搏击。希望能廓清我眼前的雾霾,虽然我去的地方依然是一个小镇,而且,那个小镇与故乡小镇相比并没有大多少。唯一与故乡小镇不同的是,那儿通公路,不似故乡小镇去一趟小城得在船上迷迷糊糊地坐上两个多小时!但本能让我感觉到,我此番离开故乡小镇,绝对不可能再像数年前那样,怀着一腔空空的幻想,踹着一份莫名其妙的激情,最后又几乎是铩羽而归!
来接我的人中,有一位是从故乡小镇出去的!就是那位在招干考试中,考了第一,又偏偏不服气我的作文成绩的。参加工作后,他被直接分配去了那个小镇。他却始终怀有想回故乡的愿望,看我也调去了那儿,我不知道他是幸灾乐祸还是因为终于有了同乡在一起工作而感到庆幸。
所负责人的心态也是矛盾的,这能从他对我的态度中看得出来。我不调离,他感觉到,对我实在难以掌控!我真的要离开了,他又感到有些不舍。神情有些局促,像要说些什么又似乎难以启齿的模样。最后,他从玻璃台板下,取出他的那套一直引以为傲的书法影印件,说是送给我聊作留念。我不动声色地接受,微笑着感谢。弄得很热情的样子。那位女同事趁我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地说:
“换个地方也好,这个“独头”谁能与他合得来!”
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许多年之后,我渐渐成了一个小领导,所负责人逢人便说:
“当年他在所里工作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个小小的所,怎么可能留得住他!我知道他迟早会出人头地的!”
很有一种慧眼识人的架势,似乎他早就看出我不是池中之物。当这些话传到我的耳中时,我只有苦笑的份了!就这么一丁点的位置,似乎并不值得炫耀哦!在他眼中,这已经算是出人头地了吗?这真让我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