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随着那轮日渐西斜、变得温和却无力的日头,一点点沉淀下来,最终消弭在靠山屯的土坯房舍和纵横交错的小巷之间。几缕炊烟从低矮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笔直地在几乎没有风的暮色中攀升,直到一定高度才懒洋洋地散开,给屯子上空蒙上一层薄薄的青灰色纱幕。空气中,飘散着大锅熬煮的、几乎不见油星的土豆块和各类山野菜混合在一起的寡淡气味,这是靠山屯春荒时节最常见的晚餐味道,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贫瘠岁月的清苦。
社员们三三两两地从田埂上、从山坡地里回来,扛着锄头,拖着灌了铅般疲惫的双腿,脸上带着风吹日晒和劳累留下的深深印痕,沉默地走向各自那个或许能提供片刻温暖与喘息的家。孩子们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仍在屯子里的土路上追逐打闹,扬起的尘土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金红,他们清脆却略显尖利的笑闹声,是这片暮色中唯一的活力。
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数个黄昏并无不同。一种缓慢、沉重、按部就班的日常节奏,笼罩着这个偏远的东北屯落。
只是,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年纪稍长的社员,在路过屯口那棵老榆树时,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手搭凉棚,眯起眼睛向那条蜿蜒伸向远方、最终被牛角山巨大阴影吞没的土路尽头望上一眼,略带疑惑地嘀咕一句:
“咦?富贵他们那支狩猎队,这都啥时辰了,还没见影儿?”
“没呢。”旁边或许有人应和着,语气里带着几分见怪不怪的坦然,“牛角山那老林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深着呢!里面七沟八梁,岔路多得能转迷糊鬼!哪能那么快就来回?记得去年还是前年,林墨和那个叫熊崽的知青进去,不也是天擦得墨黑墨黑的,才拖着只半大的野猪回来的?”
“倒也是这个理儿。走着去就得小二十里山路,坑坑洼洼,一来一回,光路上就得耗去大半天工夫。再寻摸猎物,下套子,开枪……费时着呢!”
大多数人听了这番解释,便也释然,将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疑虑抛在脑后,继续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毕竟,狩猎不同于下地干活,需要的是耐心、运气和时间,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经验,也是这片黑土地上的生存常识。甚至有些心思活络的、或者家里孩子馋肉馋得眼睛发绿的,已经开始乐观地低声交谈,脸上带着期盼的笑容,想象着晚上或者明天,屯子里或许就能飘起那久违的、让人口水直流的肉香味了。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暮色之下,有一个人却像被扔进热锅里的蚂蚁,心脏被架在文火上反复灼烤,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焦躁、不安和恐惧,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那就是苟文才。
他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坐卧难安。生产队部的土炕像是长满了钉子,让他无法安坐;家里的院子小得让他喘不过气。他像个丢失了最重要魂魄的游荡者,在生产队部附近那一片区域来来回回地转悠,脚步凌乱而虚浮。每隔几分钟,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踮起脚,伸长那有些僵硬的脖子,向着牛角山方向的山口极力张望,仿佛要将那逐渐暗淡的天光看穿,从层层叠叠的山峦轮廓中,分辨出他儿子归来的身影。
他的耳朵也竖得像受惊的兔子,捕捉着远处的任何一丝异响。一阵不同寻常的山风卷过树梢,几只乌鸦“呱呱”叫着从头顶飞过,甚至远处传来的一声狗吠,都能让他猛地一激灵,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但当他凝神细听、极目远眺,发现那不过是寻常动静,根本不是狩猎队归来时,那光芒便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火星,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一层的失望和无法掩饰的、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心脏的恐惧。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精明算计笑容的脸,此刻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老树皮,皱纹深刻得能夹死苍蝇,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败。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着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说被他用谎言强行掩盖的事实:牛角山深处老猎人都不敢轻易涉足的“鬼见愁”,关于那头独眼熊瞎子拍碎过人脑袋的恐怖传说,还有几年前邻屯那个号称“神枪手”的猎户进去后就再也没出来的旧闻……这些被他用来吹嘘儿子本钱的“险峻”和“猎物丰富”,此刻都化作了最狰狞的幻象,一遍遍在他眼前闪现。他想起儿子苟富贵平日里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打靶都经常脱靶,更别提在危机四伏的老林子里对付那些成精了的野兽了!冷汗,一阵接一阵地从他油腻的额头上、从他肥厚的背脊上冒出来,浸湿了里面那件旧棉袄。
太阳,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变得如同一只巨大无比的、正在缓缓渗血的赤红伤口,沉沉地、义无反顾地向着西边那起伏的山峦线坠去。天边的云彩被这最后的残阳染得一片凄艳,红得像泼洒开的血,又像是天神愤怒时撕裂的绸缎,预示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即将如同巨兽般张开大口,吞噬掉一切。
当最后一抹凄艳的红色也彻底被深蓝的暮色取代,当天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淡下去,苟文才心里那最后一道用侥幸和虚荣构筑起来的脆弱防线,终于随着那彻底沉沦的夕阳,一同轰然崩溃了!
他再也绷不住了!
那强装出来的镇定如同摔碎的瓷片,七零八落。无边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失去了幼崽的老狗,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连滚带爬,脚步踉跄,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了队部那处稍显齐整、由两位插队干部赵卫国副主任和钱进步主任临时居住的独立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