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裹着血腥味，在临时救护所的帆布帐篷外弥漫。叶国华靠在木箱上，左胳膊用绷带吊在脖子上，伤口刚被处理过，麻药劲儿过了，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他望着帐篷顶的破洞，那里漏进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冲锋时被流弹擦伤，虽不算重伤，却让他第一次尝到了“脆弱”的滋味。
“该换药了。”
一个清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叶国华抬眼，撞进一双平静的眸子。是佟晓梅，穿着沾了血污的白大褂，头发用绷带简单束在脑后，脸颊上蹭着点泥灰，却掩不住眼底的亮。她手里端着换药盘，镊子夹着酒精棉，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叶国华愣了愣。记忆里的佟晓梅，是图书馆里那个总抱着医学书的姑娘，白衬衫，绿军裤，白球鞋，安静得像株兰草。后来双方父母张罗着相过一次亲，在北海公园的茶座，他心不在焉地聊起部队的事，她只安静听着，末了说“我想当卫生兵”，他当时还觉得这姑娘太理想化，不像个能吃苦的。
可眼前的她，白大褂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有块新添的疤痕，是昨天抢救伤员时被弹片划的。她低头拆绷带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动作利落得不像印象里那个“柔弱”的大院姑娘。
“疼就说一声。”佟晓梅蘸着酒精的棉球刚碰到伤口，叶国华就猛地抽了口气。她顿了顿，换了块温盐水浸湿的纱布，轻轻按在伤口周围，“用盐水先敷会儿，能轻点疼。”
叶国华没说话，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她的手指很稳，即使帐篷外传来炮弹的轰鸣声，镊子也没抖一下。有个小护士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三号帐篷有重伤员”，她应声起身，临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别乱动，我处理完就来。”
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你得撑住”的笃定，像在战场上对战友说“注意掩护”。
等她再回来时，白大褂上又添了片新的血渍。她重新坐下，继续给他换药，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他的军装上。“刚才那个伤员，腿伤得厉害，”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他一直喊‘别管我，先救其他人’，跟你一样。”
叶国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跟他不一样。”他嘴硬道，“我这伤不算啥。”
“都是在战场上扛着的，有啥不一样？”佟晓梅抬眼，嘴角弯了弯，“以前在北海公园，你说‘当兵就得往前冲’，现在不就是吗？”
叶国华的耳尖忽然发烫。他想起那次相亲，自己满脑子都是跟肖春生较劲，觉得佟晓梅太“文静”，配不上他心里的“英雄气”。可现在，看着她在血污里穿梭，在炮火里稳住手，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瞎了眼。
“你……”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你比我想的厉害”，却被她打断。
“伤口快长好了，再换两次药就能拆绷带。”她收拾着换药盘，声音轻快了些，“我给你留了点红糖，泡水喝，能补补。”
那罐红糖，是她从自己的补给里省出来的。叶国华捏着温热的搪瓷缸，看着红糖在水里慢慢化开，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他忽然发现，这个总被他当忽略的姑娘，其实一直有自己的光芒——不是太阳那样耀眼的光，是像炉火一样，安静却能焐热人心的光。
伤好后，叶国华回了连队，却总借着“看望受伤战友”的由头往救护所跑。有时是送些缴获的罐头，说是“给伤员补营养”；有时是蹲在帐篷外，看佟晓梅给小护士们讲急救知识，她讲起 “清创要从里到外”时，眼睛亮得像有星星，比他在大院里见她时鲜活十倍。
一次突袭战结束，叶国华背着个昏迷的小战士冲进救护所，佟晓梅正在给伤员缝合，见他进来，头也没抬：“放那边的手术台上，我马上来。”
他看着她手里的针线在皮肉间穿梭，动作精准得像在绣花，忽然说：“你以前说想当卫生兵，就是为了这个？”
“嗯。”她缝合完最后一针，剪断线头，才擦了擦汗，“我妈是医生，总说‘战场不只需要冲锋的，也需要救命的’。”她看向那个昏迷的小战士，眼神柔软下来，“能多救一个，就多一分希望。”
叶国华没说话。他想起自己以前总觉得“救护兵没出息”，不如扛枪冲锋来得痛快。可现在看着她，忽然明白，能在炮火里守住一张手术台，和能在枪林弹雨里守住阵地一样，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天晚上，两人坐在救护所外的山坡上，分吃一块压缩饼干。月光落在佟晓梅的白大褂上，泛着层淡淡的银辉。“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忽然说。
叶国华挑眉：“哪里不一样？”
“以前总觉得，你好像总在跟谁较劲。”她掰了半块饼干递给他，“现在……稳多了。”
他愣住了。是啊，以前他总活在肖春生的影子里，想证明自己比他强。可在战场上躺过一次，见过生死，才明白“强”不是比谁冲得猛，是能护住身边的人。他看着佟晓梅，她正望着远处的炮火，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要一直守下去”的韧劲儿。
“你也不一样。”叶国华接过饼干，声音有点哑，“比我想的……厉害多了。”
佟晓梅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像他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她时那样，却多了层硝烟洗过的亮。
“那是你以前没认真看。”
叶国华的心忽然漏了一拍。他看着她的笑，听着远处隐约的枪炮声，第一次觉得，这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竟有了点让人踏实的东西。
后来，叶国华在一次巡逻中遭遇伏击，胳膊又添了新伤。这次他没等别人送，自己咬着牙走到救护所，刚进门就看见佟晓梅拿着他上次送的罐头，正分给小护士们。见他进来，她脸色一变，快步走过来扶住他：“怎么又伤了？”
“小意思。”他笑了笑，故意晃了晃没受伤的胳膊，“想你做的红糖水了，就回来了。”
佟晓梅的耳尖红了，扶他坐下时，手劲却大了些，像是在嗔怪。拆绷带时，她忽然说：“等打完仗，我想去医学院进修。”
“好啊。”叶国华点头，“我陪你去。”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帐篷外的风掀起帆布，露出片缀着星星的夜空。佟晓梅低头继续换药，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不是想留在部队吗？”
“部队需要人守，医院也需要人救。”叶国华看着她，眼神比月光还亮，“再说，总得有人给你拎包，给你抢座，给你……泡红糖。”
佟晓梅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却轻轻“嗯”了一声。那声“嗯”，被风吹得飘了飘，却像颗种子，落进了两人心里。
硝烟还在继续，冲锋号还会响起。但叶国华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总想着跟谁较劲的愣小子了。他找到了比“赢过谁”更重要的事——守着阵地，也守着眼前这个在炮火里绽放的姑娘。
而佟晓梅低头处理着伤口，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她知道，这个曾经让她觉得“浮躁”的大院男孩，终于在战火里长成了能靠得住的模样。
远处的炮声轰隆，帐篷里的灯光暖黄。两个曾经擦肩而过的人，在硝烟里重新认出了彼此的光芒，慢慢靠近，像两株在战壕里并肩生长的草，迎着炮火，也迎着光。